站台上的永恒守望
——评刘建芳诗歌《父亲在车站送我》
1990年代的赣南山区,五岭苍翠,山丘起伏,层叠的林海将一个个客家村落与外界隔绝,沙土路尽头的汽车站成了连接大山与远方的唯一节点。当即将的南行汽车在嘈杂声中鸣笛,站台上父亲踮脚凝望的身影,便成了无数山里人外出闯荡生涯中最清晰的起点。刘建芳的诗歌《父亲在车站送我》以极简的白描,将这一时代剪影定格为永恒的精神图腾,在车站的喧嚣与寂静中,写尽了质朴的父子间沉默却滚烫的深情。
一、车站作为一个空间符号,已成为时代的情感锚点
诗中的汽车站绝非普通的交通枢纽,而是1990年代赣南山区的小县城特有的精神地标。彼时的赣南,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穿透层峦叠嶂,形成了南下广州、深圳的打工潮,裹挟着无数年轻人走出大山。车站里混杂着汗味与汽油味的空气,飘荡着无数个家庭的期盼与离愁。诗人精准捕捉到车站的双重属性:它是出发地,也是目的地;是告别场,也是重逢处。父亲在站台上“翘首以待”的姿态,看似是在等车,实则是在与即将远行的儿子进行无声的告别——这种空间的错位,恰好是那个年代亲情表达的典型方式:爱从不宣之于口,只藏在目送的眼神里。
车站的物理形态也暗含深意。1990年代的赣南县城的汽车站多是简陋的砖木建筑,候车室的木质长椅粘着劣质烟蒂和纸片、垃圾。诗人没有直接描绘这些车站里特有的细节,却通过“熙熙攘攘”“随众人一起”等词句,让读者自然联想到那种拥挤而嘈杂的环境。在这样的背景下,父亲“踮脚凝望”的身影反而愈发清晰——他不是车站里的匆匆过客,而是儿子记忆中静止的如雕像般的坐标。当多年后“父亲和车站一起已离我远去”,这个空间便彻底升华为精神符号:无论诗人驾车经过多少现代化的汽车站和高铁站,那个年代的站台永远矗立在记忆深处,因为那里“永远站着送我上车的父亲”。
二、沉默的父爱,是一面1990年代父子关系的镜像
诗歌中父亲的形象,是典型的中国式父亲样本:寡言、坚韧,将所有情感都化作具体的行动。“去南方的路这么远,你要多休息一会儿”,父亲这句朴素的叮嘱里,深藏着对长途跋涉的担忧,对儿子前程的期许,更有对自身无力提供更好条件的歉疚。1990年代的赣南农村,大多数父亲仍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无法为子女铺就平坦的道路,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关爱——在车站多站一会儿,让儿子多睡片刻。这种“坚持”里没有对抗,只有两代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儿子“坚持不让父亲这么做”是体谅,父亲的固执则是疼爱,两种坚持在车站的晨光里交融,成为比任何语言都动人的亲情对话。
诗人以“可恨”的晚点汽车来反衬父亲的“伟大”,这一情感转折极具张力。晚点本是令人烦躁的常态,却让诗人得以在等待中看清父亲“踮脚凝望的眼神”与“欣喜笑容”——前者是担忧,后者是释然,两种情绪在父亲脸上短暂交织,构成了全诗最动人的画面。1990年代的交通远不如现在便捷,汽车晚点是常态,而正是这种不确定性,让父亲的守候有了更厚重的分量。父亲明白儿子南行意味着什么,更明白南行的那条路很长、很辛苦,于是便用站台上的每一分钟,为儿子积攒抵御风雨的力量。这种沉默的爱,恰是那个年代父亲们的集体画像:他们是家庭的脊梁,却从不言说承担的重量;他们是子女的灯塔,却只在暗处散发微光。
三、时空的穿越,是一条从奔赴到回望的生命轨迹
诗歌的后半段以时间为轴,展开了一场跨越二十余年的情感反刍。“有多少次了,父亲这样在车站送我”,简单的陈述句里藏着无数次重复的场景:同样的站台,同样的叮嘱,同样的目送,直到“父亲和车站一起已离我远去”。这里的“远去”有双重含义:父亲的离世带走了具象的车站记忆,而时代的发展也让当年的汽车站被高速公路和高铁取代——物理空间与精神依托的双重消逝,让想念有了更尖锐的痛感。
当诗人“有自己的车了”,却依然“要一步一步地努力靠近”当年的车站,这种行为看似矛盾,实则揭示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物质的丰裕无法填补情感的空缺。1990年代的南行之旅,每一步都充满未知,父亲的目送是最坚实的铠甲,是奔赴和一往无前的最后保障;而如今“如水的车流”里,自由却伴随着迷失。诗人对车站的靠近,本质上是对初心的回归——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父亲的爱纯粹得像赣南林海中的清泉,不含任何杂质,这种纯粹正是现代人在追逐物欲的奔波中逐渐丢失的珍宝。
三、想念,是永不晚点的列车
《父亲在车站送我》最动人的力量,在于它将个人记忆升华为时代共鸣。1990年代的赣南山区,实际上代表了那个时代内地的农村,无数个“父亲”在无数个“车站”送别无数个“南行者”,那些沉默的目送构成了中国改革开放史上最温情的注脚。诗人没有刻意煽情,只是平静地记录下站台的细节,父亲的形象和时空的交错,但是,却足以让每个经历过离别或被送别过的人,都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当“依旧如潮的车站”不断更新着面貌,父亲的身影却在记忆里愈发清晰。这种想念,就像一列永不晚点的列车,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总能准时抵达心灵的站台。1990年代的阳光永远温暖,父亲的目光永远明亮,父亲的送别是永远的等待,南行的汽笛声永不消逝,永远藏着一个儿子对父亲最深沉的告白,每次读到《父亲在车站送我》,对父亲的感激和想念之情油然而生,时代的记忆令人感慨万千。
附:
父亲在车站送我
刘建芳
熙熙攘攘的汽车站
站着父亲
他和许多人一样
翘首以待,在等车
其实他是在等我
等那晚点的汽车来了
再叫我上车
而我,在离车站不远的房子里
休息着
只等着父亲大声喊我,车来了
我感动我坚持不让父亲这么做
父亲也坚持也感慨地说
去南方的路这么远
你要多休息一会儿
那晚点的汽车,可恨
可也让我看清了父亲的伟大
就在他踮脚凝望的眼神
和随众人一起
迎接汽车进站的欣喜笑容里
有多少次了,父亲
这样在车站送我
我哽噎的心
要经过长途的颠簸和反刍
才能顺畅平静
经过一些年后
我有自己的车了
而父亲和车站一起已离我远去
面对如水的车流
我能够自由地融入
面对依旧如潮的车站
我还要一步一步地努力靠近
那里,永远站着
送我上车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