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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声缓慢地卷进春天

——在绢上流淌的北宋四月

2025-08-12 作者:倪大也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中诗网签约作家、诗人倪大也(倪海波)作品选。

  题记:这是一幅画的呼吸,我在它的褶皱里听见人群走过的节拍。——致《清明上河图》
 
【第一卷 · 晨光的河畔】
 
风在河面上做了一个很轻的手势,
像年老的读者翻开一页薄纸,
纸背还有前夜没有说完的梦。
 
河亮得像一部被磨过的铜镜,
映出芦苇的边界和一只未睡的鸟。
鸟看见了桥的弧度,便在心里画圈。
 
柳条低垂,像刚学会哭的眼睫,
它们的影子在水里学会了沉默,
再把沉默放回岸边,像交付一封信。
 
晨雾里有牛的呼吸,和牛背上薄薄的霜,
农夫的手指像旧船桩,被寒意啃了一口又一口。
他把一只布袋放到肩上,像把家放回斜阳。
 
码头的木板之间藏着历史的缝隙,
每一片缝隙里都塞着一枚小小的记忆:
一枚铜钱、一撮干草、一句刚说出口就忘了的名字。
 
船夫的臂弯里有一条小小的河,
那条河流在他的手掌心,顺着掌纹走到海的想象,
他把绳结打紧,像把昨日的恐惧系牢。
 
扁担的影子在青石上拉出两行字,
那是风为他写的便条:坚持,别忘了吃饭。
他吃饭时,锅里有家乡的味道,像遥远的信号。
 
桥拱在晨光里微微泛白,像一颗刚睡醒的牙,
人走过桥,脚步先把桥的弧度念一遍,
脚步像一个个不完整的句子,待风来续写。
 
卖花的女子在桥头摊开一篮春色,
她的手指像小刀,轻轻剥开花的忧郁,
把花香分给等待的客人与偷笑的孩子。
 
孩子们绕着桥根转圈,像试图把时间拧紧,
他们的笑声是河里最不守规矩的鱼,
来去无影,溅起一圈圈短促的光。
 
市场的角落里有说书人的布摊,
布摊上摊着古旧的故事和半截未剪的年代,
他用嗓子把故事绑成结,递给每一个空着手的耳朵。
 
老人抖着空竹,声音在空气里磨出细密的纹路,
纹路像古人的算盘珠,算着风停又起的次数,
孩子们攥着铜钱,手心里滚着一个可以换笑的未来。
 
茶肆的门半掩,茶香从门缝里钻出来,
那香像一种小小的背叛:把早晨的忧虑泡得软软的,
人们在木桌旁交换目光,像交换一张未盖章的纸票。
 
裁缝在巷子里低着头,针线像河流在布上画地形图,
他缝进衣服的不只是线,还有过往的寒热、远行的鞋底,
每一针一线都是不愿说的名字的替代品。
 
有个妇人把面摊得很薄,在面皮上弹出城市的轮廓,
她用指尖测量天气,用鼻子记住盐的方位,
面条被风吹得颤一下,像城里人的心。
 
窗棂里传出低低的歌,像从书页后面渗出的字,
歌里有人走失的鞋,也有被修补的誓言,
那些歌没有结尾,它们像河里没捞起的壳。
 
远处牧童的笛音像一句不肯溶化的糖,
糖慢慢滴进早市的骨头里,甜得不明不白,
牛一步一步把路的年轮印好,像在把日子数清。
 
老马的鬃被风撩起,像老画师不经意的笔触,
马踏过的泥土带回昨夜的星星,
被阳光照得又软又硬,像某人刻在心口的名字。
 
有个教书先生在桥边读书,书页翻得很慢,
每一页都像一只温柔的手,拂过他的眉眼,
他把诗句当作药丸,一颗颗吞下去以抵御平庸。
 
纤夫在河边洗衣,水把他的手指磨成光亮的石子,
衣裳在水里展开像小船,带着被洗掉的梦,
他把衣服晾在桥栏上,像把愿望晾给天看。
 
有个买鱼的小贩数着鱼,眼睛里有海的记忆,
鱼鳞闪着与远方谈判的光,谈判的内容是温度与归途,
他把鱼放进篮子,篮子里沉着那一日的潮汐。
 
纸张的边角在风里卷起古老的谣,
谣里有一只没被看见的猫,它在瓦缝里睡着,
猫的梦里有鱼,也有路人的口音。
 
砧板上的刀声是早市的节拍器,
每一次刀落都有城市的心跳,
切出的是生活的切片,和无法整合的哀歌。
 
有个药铺门口贴着一张黄纸,黄纸上写着某种草的名字,
草的名字像家谱,带着复数的祈祷,
进来的人拿着铜钱,换走一小包希望。
 
有一只小船靠岸,船上躺着一个睡着的旅人,
他梦见自己的一生被一条河分成两半,
醒来时老船夫已经把他的名字写在船票上。
 
桥下的水像一面镜子,镜子里有城市的裂缝,
裂缝里长出小小的灯光,像被压扁的星星,
有人把愿望扔进去,顺着水流去到不知名的岸。
 
在这些小事之间,时间偷偷学会了耐心,
它像老式钟表匠的手,慢而肯定,
把每一件尘埃都重新抛光,放回原处。
 
远处城门的雾像一件脆弱的外衣,
门口有兵站,也有告别,告别里摆着一桌空盘子,
有人把空盘子当作未完的借口,装进布袋带走。
 
街上有两个青年在争论天色和诗,
他们的声音像两条并行的河,落差很小,
争论的结果总是无果,于是他们走进不同的巷。
 
一位老妇人拄着拐杖,拐杖上有名为“岁月”的刻痕,
她的眼中有桥下水的倒影,倒影里有她年少的影子,
她用拐杖敲地,像在给世界标注停靠点。
 
河边有盏孤灯,它把自己点成一只眼睛,
眼睛看见了一切,也保留了看不见的体温,
有人在孤灯下许愿,许愿像掷出的铜钱,发出清脆的回声。
 
晨光里,整个城像一张展开的地图,
每一道街巷都是一条待发现的纹理,
我们像旅人,用脚指和鼻息去识别它的方向。
 
风在这里不是喧哗,而是一种细密的注释,
它在人物与物件之间穿行,给每一个动作加上呼吸的标点,
于是所有的微小都变得庄重,像教堂里的石块。
 
我站在画外,试图用语言把一切记下,
却发现语言像漏斗,无法承载这么多水,
于是我放下漏斗,蹲下去,用手捧河水喝一口,
那水里有盐,也有某个孩童的笑。
 
晨光继续,它不会为任何悲喜停顿,
它把城市的边缘一点点照亮,像在回复古人的信,
信里写着:我们仍在,且继续像过去那样沉默地美好。
 
 
【第二卷 · 午市的喧嚣】
 
阳光像一把筛子,
把街道的影子筛成碎屑,
零零碎碎落在青石缝里,
孩子们把这些碎影当成钱数。
 
午市像一张翻开的口,
口里有烟火、汗水与谈判的声音,
人们像鱼在口中游走,
每个人都带着未说完的渴望。
 
油香从小摊弹出来,
像某种古老的召唤,
把路人的脚步引到摊前,
他们买的不只是面和饼,
还有一种可以吃下的安慰。
 
一位老者数着盘里的浆果,
他的手稳得像一支指针,
指针转动,时间就往他脸上刻痕,
他把浆果摆成行,像整理自己的记忆。
 
卖布的妇人把布摊开,
布的花纹像天上的河流,
有的人怕沾手就走,有的人停下来靠近,
靠近像靠在某种可以相信的物件上。
 
说书人的嗓音像锈了的铁链,
每一次拉扯都响出故事的碎片,
听的人睁大眼睛,像鱼望见水里的亮点,
他们用注意力把故事缝合成连贯的夜。
 
铜锣与鼓相互碰撞,
音节在空气里堆成小山,
小山被风吹过,便洒下一片片回忆,
摊主们把回忆装进一个个口袋,标上价钱。
 
有个卖糖葫芦的少年,
他的笑像糖浆一样黏人,
女孩子们围过来,眼睛像未煮透的茶,
他把糖葫芦递出,像递出某个秘密的通行证。
 
裁缝的布房里传来机器般的节奏,
针脚像一列列微小的士兵,
守护着衣领和破洞,
守护着人的体面与无奈。
 
有个中药铺,柜台上摆着各色瓶罐,
药材的名字像古代的符号,
来的人小心地把病放在舌尖,
像试探一个能否被治愈的谜题。
 
木匠的锤子敲击着木屑的节拍,
木屑像落下的雪,落在行人的脚背,
木匠抬头看天,像在数自己生命的高度,
他把木头削成门,也削成了别人的故事。
 
有个女子在摊边翻找银饰,
银子的冷光在手心反射,
她的眉眼像城墙上的苔藓,
贴着岁月的一层淡淡的绿。
 
卖画的小摊上,一幅未干的风景,
画里的河比现实更会说话,
有人停下来长久凝视,
像被画里的河吸走了半个呼吸。
 
一位官吏从远处经过,
他的影子像一块被切下的布,整齐而无褶,
人们的目光在他身上做了短暂的测量,
测量他与他们之间剩下多少可以呼吸的空间。
 
女子端着一碗面,走过巷口,
面汤的热气把她的发丝粘起,
她的步子像在算帐,每一步都算着未来,
面吃完,未来还要继续被咀嚼。
 
卖花的女子在午阳下眯起眼,
花瓣像小小的灯,点亮来往的手,
她笑的时候,像河面被轻轻拂过,泛起一圈金光。
 
有个流浪的画师,
他在墙角把人们的面孔画成邮票大小,
每个邮票里封着一段不愿问津的历史,
他把画贴在旧布上,期望有人把邮票寄回过去。
 
巷子里的烟囱吐出小小的白云,
云里藏着孩子未被说完的名字,
那些名字像鸟群,聚散无定,
有人在午后站成一群,等待名字飞回。
 
茶肆里,茶碗碰撞的声音像旧时钟的提示,
客人们把话题折成纸鹤,折放到桌面,
纸鹤一只只拍打翅膀起飞,载着错综复杂的意味。
 
有个老人用拐杖敲节拍,
敲的是过去的年代,和年轻人唱着不同的歌,
歌声被午市吞没,却在拐杖下回响,像老井的回声。
 
卖药的小孩把一包包香草递出去,
他用指节测量每一撮药的诚意,
人们付了钱,带走一小把未来,
像把明天的忧伤向阳处种植。
 
天色在午后变得厚重,
云像洗过的布,折出一道新的青,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草的味道,
像有人在街角轻声念起过往的名字。
 
市集深处有个眼镜匠,
他用小小的镊子夹住世界的碎片,
把视线修好,像修补被时间刮破的镜面,
有的人看见更远,有的人只看见自己。
 
少年们围着一场小赌局,
铜钱在手心翻转,像正在做决定的太阳,
他们笑着,像把未来放进摇卦的碗,
赌博的不只是钱,还有勇气与恐惧。
 
有个在桥下修网的渔翁,
他的手像织机,织进水的语言,
网里捞出的不只是鱼,
还有漂浮的纸屑与未送达的情书。
 
妇人提着篮子穿过人群,篮子里有蒸好的包子,
包子的香气像小小的船,载着家庭的负重与欢喜,
她遇见旧识,点头如同完成一桩小小的仪式。
 
小摊上一本破书被翻到中间,
书页边缘有孩子的口水痕迹,
有人停下指尖,像触摸某个久远的约定,
翻页声里藏着未诉的愿望。
 
铁匠铺里,火光像一只怒视的眼,
铁器在热中被敲出声音,
那声音在午市里变成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
有人抬头,像看见了另一个可能的世界。
 
有个卖旧衣的老妇,
她把衣物叠成山,山上有不同的时代,
顾客翻找,像考古学家翻看遗骸,
每件衣服里都住着前主人的笑与泪。
 
孩子们在井边打水,水面映出他们的脸,
他们的脸随着桶水上下摇摆,
像两只未定向的帆,试图掌握风的方向。
 
有个裸体雕刻家在角落雕刻一只手,
他把那手刻得有褶,有岁月的重,
手放在摊位上,像一枚遗失的证据,
有人伸指触摸,感觉到曾有人握过的温度。
 
午市的气味像一张被揉碎的地图,
你靠近就会发现每一条街都有不同的味道,
味道组成城市的坐标,像气味的经纬。
 
路边的小狗打着滚,身上的灰像城市的纹章,
它被偶尔的笑声抚摸,又被蹭到疲惫,
它是城市最真实的旁白,什么也不解释。
 
一个皮匠在门口缝补鞋底,
他的针像细密的船桨,划出一条条回家的航线,
他把旧鞋修好,像把故事翻新,送回门槛。
 
午市的光线像某种慷慨的手,
把人们的脸轻轻捧起,暂时抹去阴影,
即使忧愁在口袋里翻动,也被金色的边缘抚平。
 
有个小男孩放着纸船沿着排水沟滑行,
纸船装载着秘密,划出微小的航迹,
他跟着看,直到纸船消在拐角,像不见的下一页。
 
市场的深处有个旧钟,钟面已经磨平,
钟声偶尔响起,像一个忘记了时间的回答,
人们抬头,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仍在某年某月。
 
有个妇人站在摊前数珠子,珠子在指间滚落,
每一颗珠子像小小的决定:留,或离,或等,或不等,
她的手指有种算计的温柔,像把人生拆成零件。
 
午市里有人唱着小曲,曲里没有结局,
人们听着,像在听邻居家的窗户开合,
歌声像糖衣,裹住了喧嚣,变得温顺。
 
一只鸽子落在广场的雕像上,雕像像一张旧脸,
鸽子歪着头,像在判断这个城市是否值得停留,
它飞走时带起一阵灰,像把旧日尘事撒向空气。
 
午后,太阳开始溶解,影子拉长,
摊主的步子里多了几分急切,像要在光里收回白天的全部账目,
有人开始计算,有人开始祈祷,有人开始收拾过去。
 
有人在角落里低声告白,告白像一枚小型的爆炸,
它炸响后留下碎屑,碎屑散在两个人的口袋里,
他们捡起那些碎屑,装进怀里,像别了一朵干花。
 
午市的结束像一场不温不火的葬礼,
人群渐散,地面被翻过的脚印变成晚上的路标,
摊帘收起,像书页被合上,等待夜来翻阅。
 
河面在远处反射出一条细长的光,
那光像一条通向别处的路,
有人凝视它,像凝视某个可以逃离的理由,
但大多数人只是低头,把路继续走完。
 
闹市归于秩序,秩序里藏着疲倦,疲倦里藏着次日的希望,
就像被补好的衣裳,在夜里仍留着缝线的余温,
人们把一天的冷热收进口袋,像把面包放进篮子。
 
午市的喧嚣收尾,但余音绕梁,
它像一条被捆起的鱼,等待下次的解网,
而河,依旧缓慢地流,带走又带来,
在它的胸口,午市的脚步被一次次抚平。
 
午后的街道会安静一会儿,像思考中的手,
这里的寂静不是空洞,而是为接下来的故事蓄力,
人们在各自的门槛上歇息,像把心事短暂放下。
 
当太阳把最后一块金牌收回天际,
市场的灯火尚未全亮,夜色在角落里试穿白昼的衣衫,
我在一处门檐下停住,听见一只猫从屋檐滑下,
它带着午后的余温,像把白昼藏进夜的口袋。
 
午市的喧嚣像一首未完的长诗,
被风翻页,被河翻译,
每一次回头都有新的句子出现在地上,
我把这些句子捡起,像捡起落在街头的羽毛。
 
太阳收起热度,人群分散,
每个人都带着被白昼雕刻的痕迹走回巷子,
他们的脚步里有日子,有账单,
也有些许未说出口的温柔,
这些温柔像小光点,藏在衣角,隐藏在门后。
 
午市的喧嚣没有消失,
它只是在转角处换了声音,
像河流换了岸,继续向下一个早晨流淌,
我们都在这流里,鱼一样,悄无声息地前行。
 
 
【第三卷 · 官道的肃穆】
 
轿子滚过青石,像一枚被压平的印章,
音节低沉,像铁的心在敲。
轿帘垂着,帘里有昼夜未换的呼吸,
帘外的人群把视线收成缝,
像把风口捂紧,怕冷。
 
轿夫的肩膀有规则的节律,
每一步都是一条被绷直的弦,
他们的汗水在颈项形成古老的纹,
像被刻在木头上的年轮,
看不见却在增长。
 
尘土被车轮攀上来,像浅浅的浪,
浪里夹着税单、告状书与婚约的边角。
路旁的猫抬头,眯成两道省略号,
它看到权力的影子,便收起尾巴,像收起一个答案。
 
官吏的靴面擦得像镜子,能照见路人的眼,
有人在镜中看见自己,便急忙低头。
孩子们学着站直,像试图把一声惊叹咽下去,
他们把眼睛当作窃听器,听哪条腿最稳,
学会分辨哪种脚步可以带来安全。
 
路牌上的墨迹被风打磨成无声的规矩,
行旅者在规矩里走小心翼翼的圈,
像绕着一口没有水的井,
有人把希望投进去,听不到回声,还是不肯离去。
 
官员下轿,权力的姿态在街头落定,
随从排列成行,像被钉在地的句子,
他们的脸上没有天气,只有职责的灰。
 
门首的猫又缩回屋檐,屋檐下的老妇人把门槛扫得更亮,
她的动作有一种仪式感,像在准备一个未曾来临的祭。
女人们把缝隙里的孩子抱紧,像抱住一条会说话的绳,
绳子另一端拴着城里仍在晃动的秩序。
 
旗帜升起,布料在风里念旧诗,
旗上是官徽的纹样,像一只巨大的甲虫,
甲虫背着历代的命令从天上掉下,
落在市场上,像做了个决定。
 
书吏在街角打开账簿,墨迹像夜色在纸上流动,
他用笔像用锚,钉住事实与传闻,
有人从他手里接过一页,像接过一份审判的筹码,
筹码沉甸甸,像某家门口的石狮。
 
驿站的马嘶声里藏着来信,来信像一种鸟类,
每封信都带着远方的温度和恐惧,
驿差把信交到衙门,像把食物放进牢笼,
信里的字会被剪裁,像把风的翅膀剪薄。
 
衙门的门槛上站着护卫,护卫的影子把地面画成长方,
在长方里,人们的脚步忽然变得像检验货物的手,
被测量,被称重,被标价。
有人离去时,抬头看见门楣上的匾额,匾额像一只大口,
吞下了太多不肯说出的话。
 
有个书生带着卷宗从衙门外走出,
他的眼里还留着墨的余温,像刚出炉的面包,
他把卷宗折成狭长的蛇,放在怀里,
蛇在胸口翻身,像把未来咬成两个可能。
 
街角的告示板上贴满纸条,像冬日的雪花,
有人贴欠债的名字,有人贴寻人的唇印,
这些纸条在风里翻飞,像被遗忘的鸽子,
有人从其中读出命运,有人只当作风景的碎片。
 
税吏过街,带着一箱一箱铜钱的笑声,
笑声里含着账目的酸,和算术里无情的刀。
农人看着那箱子,却无法把目光换成手,
他们的手握紧镰刀,镰刀像一把不准许妥协的秤。
 
有个老工匠在街边修一个破钟,
钟的齿轮像城市的肋骨,咔哒一声便确定姿势,
他把时间当成材料,细细打磨,怕它跑丢,
因为时间一跑,欠债的名单就多了一页。
 
城中的小巷里有人敲门,敲的是旧友的名字,
门里回应一个影子,影子像一只记事的手,
他们低声交换茶汤的温度,像交换一桩秘密,
秘密被放进瓦罐,盖上盖子,像存进银行。
 
有个流浪者在官道旁讲故事,故事里有人被判决,
他用旧书的碎页粘连成戏,戏里的角色像替身,
听者围成一圈,像围观一场不归的旅途,
他们在笑里把自己放逐,像把票扔给风。
 
路边水井的井绳被新月擦亮,
有人把井水舀起,看见脸的倒影,变成问句,
他们在水面上默然地探寻自身的来处,
水不答,只把月光做成一枚小船送回去。
 
官道的树被修剪成规矩,像军队的队形,
树影在地面形成方格,孩子们在方格里跳房,
跳房的规则里藏着成年人的漏洞,
他人跳过的是孩子,孩子跳过的是未来。
 
有位妇人在衙门前跪下,手里捧着一包土,
那包土像家乡的证明,证明她曾生在某种地。
她低声讲述,声音像黄泥的裂纹,
讲完,官吏在记录本上划一道线,像给一页写上注脚。
 
驿站的马车带来了布告,布告像一片海藻,贴在木板上,
每一片海藻都写着命令,命令将城市切成层,
上层的人戴着新的饰物,下层的人数着旧时的饥饿,
但无论哪层,夜晚都把他们混成一锅汤。
 
通缉令贴在角落,像粘在墙上的飞虫,
有人指着它,像指着病症的根源,
人群的指尖传着火,一传便成了风,
风把恐惧吹成口号,口号又在夜里回响。
 
官道上的石狮安静得像沉睡的信,
它们的脸被行人把历史擦拭干净,
但在牙缝里仍残留旧日的名字,
每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等待被挑选。
 
有个守门的老兵在午后擦枪,枪在阳光下闪着断裂的光,
他把枪的影子照进门缝,像想窥见不应被见的东西。
他记着战事的囚笼,记着不能说的胜利,
这些记忆像铁锈,谁也无法用布彻底擦掉。
 
庭院深处,有家小户人家在算账,
他们把一日的粮分成几条线,线越细,胃越空,
母亲把最后一块干面揉进孩子的手,像把温暖交接,
孩子闭着眼,把面当成未来的船桨。
 
有个老画师在坊巷里把官员画像,
他用墨把人的眉睫放大,像想找到灵魂的栓。
画像下有人排队,请求被记忆,或被忘记,
忘记也需要技巧,像把旧衣缝成新样。
 
城里的鼓声在午后忽然远去,
像被人关上了一扇窗,窗外依旧是同一片天,
人们的步伐从此更像检查账本的手,
谨慎而机械,不容一丝洒脱。
 
有个妇人带着怀抱的婴儿在衙门边哭,
哭声像干裂的土壤,裂开一行行历史的沟,
官吏看见了,在账本上将数字一一记录,
数字不会抱孩子,也不会哄孩子入睡。
 
驿站里有人低头读信,信纸里夹着旧时的香,
抬头的眼里仍残留远方的光,像船灯在海面反复招手,
手中攥着驿票,归期像一把锁,把温柔留在某个日子。
 
城墙上挂着旗,旗随风摆动,像心跳的节拍器,
每一次摆动都提醒人们:秩序在继续,
有人在秩序下找规矩,有人在规则下寻找空子,
空子有时是生计,有时是自由的微小缝隙。
 
有个书吏在夜里加班,灯下他把字写成蛛网,
字句粘住了来往的命运,越写越厚重,
他合上书,像合上了一个时代的箱盖,
箱盖下面,有人的笑,也有未结的债。
 
官道两旁的房门都显得更直,门牙像磨得锋利,
门里的人把窗子关紧,像把心事藏起,
窗玻璃映出行人的背影,背影褪色,像旧邮票,
邮票被风吹得卷曲,卷曲处藏着不可说的地图。
 
有个小贩把账本放到摊子上,账本的纸页像族谱,
他翻着,像翻看自己的一生,指尖磨出光,
有人来赊账,他在本上写名字,名字像船票,
船票上被划了叉,叉像无法退还的承诺。
 
夜色开始在天际拉线,像裁缝为布料做标记,
收尾的动作里隐含一种小小的逃避,
人们在门槛上静坐,像在等一个结果,
结果来时或是安慰,或是新的账单。
 
衙门的牌匾在夕阳下拉长字影,
影子落在青石上,像给地面盖了一层判决,
路人走过那判决,步子会不自觉收紧,
他们在怀里摸索,找出能换得夜饭的零钱。
 
驿站的号角在暮色里响起,声音像召集的网,
被召的人提着包袱,像被命运指派的演员,
他们在号角下排队,排队是种被教会的耐心,
耐心里有期盼,也有叹息。
 
有个老妇人在夜色里点燃小灯,灯光在她眼里摇,
她念着经或家谱,灯的影子在墙上拉出旧照片,
照片里有人没来,她在灯下照着照片吃饭,像在和过去握手。
 
官道渐远,夜色把声音揉碎成细末,
只有偶尔一声犬吠,像旧日的报信,
那些被日子压弯的背影一一散去,
留下风,和月光里一条迟到的路。
 
在这个肃穆的线路里,权力像一口无形的秤,
摆在城市的中央,提醒每个人测量自己的重量,
有人因此被放轻,有人因此被压碎,
但无论结果如何,河水仍在下游不紧不慢流淌,
带走了白天的灰,也把夜的秘密放进去。
 
夜深了,城内收起了光,光像被收藏的书,
守门人把门链上,像把一个故事盖上书皮,
他们的脚步在石板上变得更小,像怕吵醒熟睡的账本,
而远处,微弱的笛声再次穿过城墙,
笛音如牧童的手,悄悄抚过夜的脊背,暗示仍有回路。
 
 
【第四卷 · 傍晚的归途】
 
夕阳把城市的轮廓染成半熟的铜,
光像一只慢慢合上的扇子,
把白昼的热闹折进骨节里。
 
船只开始整理自己的名号,
桅杆擦亮,篷布折叠成准备用的信,
舵手把手掌放在桨柄上,像按住一首迟到的歌。
 
灯笼一个个被点亮,
火苗在纸里做出小小的心跳,
一点一滴,夜在街巷里缝上衣边。
 
傍晚的风有了别样的厚度,
它不再匆忙,像手里捧着一个故事,
轻轻叩过过客的肩头,带来归途的暗示。
 
摊主把最后一串肉挂起,烟火的味道像温度的记号,
他们把账本合上,像收进一个还未完结的梦,
铜钱在袋里叮当,像乡音敲出的回声。
 
桥上的人慢了脚步,
有人在桥中段停住,望着水,像在修补日子的裂缝,
有人与别人交换一个笑,笑里带着一天的疲惫与满足。
 
渔夫收起网,手指上还缀着水的凉,
他把网抖成半透明的布,像把夜色筛一遍,
把白天的鱼腥与浪花一起筛走,只留白亮的骨。
 
碾房里滚起最后一袋粮,
袋布被夜色摸得发皱,
农家的夕餐在窗内冒着轻烟,像一张微笑的脸。
 
酒馆里灯火柔软,木桌上的杯沿闪着旧日的月,
醉汉的笑声像被海风揉长,
却总在门外被一阵寒风吹短,
他们把勇气留在杯底,试图用嗓音换来明天的胆量。
 
小巷里,母亲把门栓牢,
孩子们的脚步在石板上翻出节拍,
他们的背包里有作业、有树叶、有偷偷夹的花,
也有少许胆怯,做成口袋挂在窗下。
 
老人提着小灯,像提着一段孤独的绳索,
灯光在他脸上投下软软的褶皱,
他在门槛上坐下,把一天的故事摊成一盘薄饼,
每一口都是回忆的温度。
 
恋人在河边相对,影子在水里挽成一圈,
彼此的手像两条并行的线,
合拢又分开,像等待中的信号被轻柔传送。
 
远处的钟声从寺庙传来,
敲击着落日的胸膛,
钟声像老人的手,轻拍过往的背,提示归途的方向。
 
船桨在暮色里发出柔和的重复声,
像母亲在孩子耳畔抚摸,
每一次入水都是安抚,都是归类。
 
有个少年在码头站得很直,
他把未来想象成一只可租的船,
想买下整条河,但只够给自己买一张票,
票像可能性的钥匙,心里忐忑而安静。
 
沿河的草地上,老狗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它像一种固执的守望,守着不属于它的门,
有人把一小块肉扔过去,狗卷起尾巴,像城的守护符。
 
裁缝归来,把一件缝补完的衣摆甩一甩,
针线在晚风里发出细小的声音,像秘密的记号,
他把布折好,放进柜,像把日子折成页。
 
卖画的摊位收起帘子,画纸一张张叠好,
画里的河仍在流,人物仍在走,
手指蹭过未干的墨,像抚摸旧伤口,
画被包好,带回巷子里睡觉。
 
有个小贩在挑灯加急,
他把最后的铜钱算了又算,像算一道放不下的算术题,
把摊子包紧,像把一整日的生计蒸成饼,
带回去给等待的家。
 
桥头出现拾荒者,
口袋里有碎布、破瓦与旧纸条,
纸条上写着错过的车次与晚来的约定,
他轻声念出纸上的字,让过去与现在相会。
 
有位老妪拎着篮子回家,篮子里是今日的便当,
她在夕光里把家门打开,仿佛打开一只很久的盒子,
孩子从床上跳起,像跳回温暖的潮水,
家,就此满溢回声。
 
灯笼的影子在墙上晃成蛙形,
窗内剪纸被火光吻过,
每一件剪纸都是一种愿望的简写,
贴在窗上,像把愿望放在月光下干燥。
 
渡船的船家端着木杯,喝着茶,
茶里有薄薄的晚香,杯中映着来时的路,
他在心里数着渡次,像数着与人相遇的次数,
每次既是搁浅,又是放行。
 
流浪乐师坐在桥边拨弄短箫,
曲子不像白昼那样雄壮,反而像蜷缩的旧猫,
曲里有远方的雾、故人的眼,和被遗忘的小镇,
路人投下碎铜,他把钱收在布帽里,像收拢散乱的念头。
 
市场的收摊声像一条被缝合的伤口,
摊帘一合,城市的喧嚣退回褶皱,
剩下的是窗内的低语,和院落里的脚步,
以及那些在暮色里更易明了的欲望。
 
商贩在关门前互相道别,语气里夹着货物的重量与人情的轻,
笑里有生意的算计,也有久别的宽恕。
 
年老的恋人并肩而行,
步伐不再寻新路线,肩膀仍旧是彼此的经纬,
他们把晚年的故事慢慢铺成毯子,盖在彼此膝上。
 
渡口的人们低声送别,帽子被当作被摘下的花,
眼泪在脸上划出小路,光在其间滑落,
孩子的呼喊像风,穿过想要紧握的手指。
 
田野回家的耕牛踱步,牛铃叮当,
声音像晚餐的前奏,提醒家家归位,
牛背上的少年挥棍,像指挥日暮的节拍。
 
孤行的妇人裙摆沾上河雾,
她在心里盘点柴米与孩子的笑,发丝被插回鬓角,
家门后总有一盏为她保留的黄光。
 
码头旁旧钟敲响,声声如照片翻页,
人们自动收紧脚步,循着熟悉的回路,
像孩童听到母亲的唤声,知道回家的方向。
 
河面上纸灯颤抖,像初学游泳的心,
窗内有人凝望,或祈祷,或叹息,
每一盏灯都是无字的祷告书。
 
船夫在收桨时低声诵古歌,
歌词里有风的名字,也有被忘掉的地址,
歌放进舵里,随河漂去,像把记忆封瓶远投。
 
门前煮粥的烟气像亲人的手,拍打额头的凉,
孩子伸头闻香,眼里蓄着期待,一家人围坐,
食物把整天的繁忙蒸成话题与温暖。
 
新婚者牵着小箱子并行,箱中有新布与未尝的酒,
巷口短暂停驻,互相确认对方的存在,
随后并肩走入一条街,把脚步写成共同的一行。
 
晚霞在空中做最后的装饰,云被染成温柔的伤口,
城里人陆续在门前吁口气,完成一日的巡礼,
河在流动中收藏白昼的尘与偶得的欢喜。
 
煮栗子的摊主收火而去,怀中塞着几颗余温,
栗子的香暖着回家的路,余温抵达门槛。
 
桥下的水影交错成图,影子像影子编织的地图,
看者迷失又找回方向,念起某个久远的名字。
 
商旅在城外整理包袱,货物被系紧,故事被打包,
夜的帆悄然张起,远方的未知仍足以让人清醒数路。
 
傍晚里无数未了的对话悄然生根,
一些被商讨成小型的反叛,另一些成了口耳相传的传说,
这些温柔与悖逆共同为夜色铺底。
 
最后渡船收篷,尾挂孤灯,像给夜路钉上指南,
舵放下,听见河的心跳,船带走一日的脚印与怅惘。
 
当街灯拉开夜幕的帘角,城市像读完晚书的老人,慢慢合眼,
呼吸里残留白昼的尘与风里撒下的几颗欢喜,
河继续把光与影收集,准备迎接夜的低语与首颗星的问候。
 
 
【第五卷 · 夜色的低语】
 
夜把城市的轮廓揉碎成软的纸片,
灯光一片片被点亮,像被手指按出的小太阳。
 
风在巷口低声走过,像把白日的账单悄悄翻了页,
翻到那行未签的名字,又默然合上。
 
酒馆的门半开,门缝里喷出笑声与酒香,
那笑声有时像刀,有时像被抚平的伤。
 
木桌上杯沿的光圈像旧日的戒指,
被举起又放下,像承诺的反复练习。
 
店里有人在赌一场年轻时未完的赌局,
赌注是失去的时间,也是留不住的面容。
 
角落里,一位女人把围裙洗净,
水流带走了白日的灰尘,也带不走她眼底的远方。
 
窗外月亮被云轻轻从床上拉起,
它像一个温柔的偷儿,把光偷给那些睡不着的人。
 
男人在窗下抽烟,烟圈绕成词,
词里缝着离开的车票与未尽的告白。
 
暮色里,巷子像一条沉默的蛇,绕着老墙盘旋,
墙上爬满名字,名字像青苔,潮湿而厚重。
 
孩子在窗边窥望夜色,窥见大人的轮廓,
他们把那些轮廓缝进被褥里,梦因此暖些。
 
老者在院里数星,像数自己的夜,
每一颗都似坏了的钟,他试图把它修好,
修好的钟仍然走慢,忘记了如何匆匆。
 
市场的空摊像被风吹皱的嘴,
风把昨日的汤匙吹到角落,汤匙在黑暗里闪着曾有的热。
 
桥下的河在夜色里变得厚重,像一条睡着的鲸,
它吞下灯影,吐出低声的故事,岸上的人偶尔听见。
 
街头歌者延续未尽的歌,
歌中有山有水,也有被遗忘的名字,
听者闭目,把歌缝进胸膛,作为温饱的一部分。
 
夜的声音像细沙,风一粒一粒撒在屋梁上,
石板路上的脚步在沙上压下细痕,成为小小的墓碑。
 
寺庙钟声在远处应和,
像老人的指甲轻刮岁月的封面,
钟声里混着祈祷与放弃的余音。
 
灯下纸与剪刀并存,窗内的手在把愿望剪成小鸟,
小鸟被贴在窗上,停在那里,像等候被送走的信。
 
夜市里摊贩点灯,点一盏灯便点一段回忆,
他们将白昼的碎屑装进陶罐,封口,等待天亮时再售。
 
旅人坐在路边,包袱摊开像一本未完的书,
他摸索着路过的字句,像在寻找下一站的名号。
 
风带来远海的消息,像从老信封里钻出的味道,
街角有人闻到,眼里浮出早已收藏的泪。
 
猫翻过屋顶,脚步像老式打字机,
它敲下的字母无人读懂,却在寂静处悄自生根。
 
半夜窗内有人缝补旧袍,针线把白昼的裂缝一针一针接回,
接好又松,像在梦里微微调整生活的缝合。
 
酒馆门外的狗低吠,像守着秘密的门房,
有人把心事交给它,狗以尾巴示同情,不作评判。
 
夜色里,恋人以低语换取彼此温度,
他们把不敢说的字藏在喉中,让唇替其通行。
 
老画师在昏灯下擦拭颜料,
他把白昼的光揉进颜料,夜里再把它们涂回生活。
 
楼顶有人点烟,烟圈在空中织成城市的地图,
地图上标注遗失的街巷与曾经的归途。
 
裁缝彻夜赶制礼袍,礼袍像季节的换装,
他缝进对未来的想象,也缝进针叶状的孤独。
 
夜有自己的法庭,风为审判者,雨作证人,
被审的是白日里那些微小的过失,审判多带温柔,因为夜不喜见血。
 
潮湿的墙吸去远处的哭声,
哭的人把可哭尽的都哭完,脸上留下干裂如旧地图。
 
街灯在夜里像反复擦亮的眼睛,
灯下人们交换谎言与真话,彼此递予不相识的同情。
 
老人守着空碗,碗中曾有汤也曾许诺,
夜来时他端起碗,口中默念名字,像以唾液把字粘牢。
 
河面浮着小小灯笼,像夜的舟,载着怯懦的祝愿,
有人把掌心放在水面,想把祝愿拉回岸,手滑过只留痕。
 
酒馆里的箫声带着破月的光,
听者闭眼,为旧梦做注脚,梦一断便歪向边界。
 
夜行商队悄然南北,包裹里装着辛劳与明日的盼望,
他们把路的深度量好,再继续前行,那路像一条未完的线。
 
窗棂中影子写信,写给远方,信里装着对家的想念与对自由的渴望,
写成后揉为球,丢向火炉,试探是否能生起新火。
 
夜的菜市场比白昼更诚实,灯光照出食物的原形,
面皮的透明度像某种真话,鱼眼里的光是真诚,
买主摸索,像探听灵魂,问价时声音也软了。
 
门扉在夜里相互串门,门把像玩笑般旋动,
人们讲小故事,把白昼的沉重轻剥,短暂地飘起。
 
寺中僧人夜走庭院,袈裟拖起夜色的边,
低声念诵,把白昼的杂念一瓣瓣送入泥土。
 
夜风在瓦缝里行走,带着草叶的知识,
它知道哪家灯还亮,哪家心未肯合上,
对每一处留灯的窗投以柔和的目光。
 
少年在桥头练剑,剑影在水上拉长,
与影子交手,他学会把恐惧斩成两半,
夜教他把刀鞘扣紧,像把秘密缝牢。
 
家家户户的猫在夜里化身狡黠守护者,
它们以人的脚步为故事的节拍,巡守熟睡者的被窝,
确保梦境不被偷走。
 
拾荒者在夜里收集废物,编出新用途,
把被弃的语言重说一遍,言语在其口中重生,换得晚饭与笑。
 
街角邮差点燃最后一盏灯,整理白日未达的信,
他修补那些信,像修补一只漏气的风筝,部分信终会寄达,部分回到寄信者口袋,继续沉睡。
 
桥下一阵水花,是暗处有人洗去一天的名字,
水带夜的凉,洗出新的开始或更深的遗忘。
 
陌生人在灯下短促相遇,话语稀少,交换方向的安静,
像两条并行的河短暂贴近,又各自流开,带走彼此的温度。
 
夜市里老人卖糖,糖在玻璃罐中溶化出故事,
买糖的人把故事含在口里,甜味融入骨髓,如旧药般生效。
 
窗台上小孩挥舞纸船,风把纸船吹到窗外,
屋檐下的老犬怀念曾经的手势,夜里守着门,不让温柔散失。
 
有人将遗愿折成纸鹤,放到河上,纸鹤随波远去,
逐渐化为远方的白点,观者以祈祷为它们送行,祈祷里带着放下的勇气。
 
深巷像旧书背脊,翻过即发出脆响,
门前徘徊的老吏抱紧账本,像怀抱要赎回的灵魂,难以入睡。
 
窗光忽明忽暗,室内有争论也有和解,
生活像两张叠放的纸,偶有错位终仍分汤匙共享一碗粥。
 
夜色带走白日面具,又带来新面具,
人在夜里换上另一张脸,与过去短暂握手,
面具让人敢说白日里被压缩的语言。
 
河岸篝火旁几人围坐,火舌舔过木纹,
他们讲旧事,把年轻时的胆气递给听者,听者眼中生出光。
 
女人在夜里缝补丈夫破衣,针线在布里穿越时间,
低声作咒,期冀让衰老暂避,缝得是布,也是二人间的信任。
 
风雨偶至,雨点落河,像大地写下标点,
雨打屋瓦,发出节奏,像远古鼓点,听者安心回到母亲的心跳。
 
午夜将近,城市吞下最后噪声,
楼顶仍有微弱灯光如海中灯塔,照为某人坚持的等待,
夜像厚书被合上,总有一页未写尽,梦把日子的空白填满,
晨光再来时,句子被风翻开,继续挂在晨间。
 
当第一只夜鸟回巢,月光像白信封盖上城市的印章,
有人窗前凝望,眼里盛着夜的秘密与晨将兑现的愿望。
河在沉睡中轻轻流动,如老友低语:别怕,日子还会再来。
 
 
【第六卷 · 画外的回声】
 
夜又将亮起一盏灯,
灯不是为了看清路,
而是为了让影子有个依靠。
 
画在展墙上安静,像睡着的船,
绢的纹理里藏着手的温度,
那些温度像旧日的邮票,黏着时间。
 
有人站在画前,眉间带着疑惑,
他们尝试把历史掰开像核桃,
查看是否仍有余味可寻。
 
河在画里流,画外的人在河里思索,
把思念当作浆,划出一行行湿润的词,
词被时间冲刷,舌尖也因此柔软。
 
曾以为画是讲述者,
后来才觉画更像听众,
它把经过的声音收存,等人前来念读。
 
画内每一处人物皆一扇小窗,
窗里有床、有碗、有争吵与和解,
窗外的观看者,常只见窗框,不见窗内的温度。
 
那些脚步、扁担与低头,
在画层层叠叠中重合,
像城市的年轮,在白绢背上渐渐隆起。
 
有时想象自己为一叶小舟,
被画里的河缓缓牵引,穿过桥洞的回声,
回声错落地念着陌生的名字,却把我带回过去。
 
画中的桥并非孤立,桥是习惯的集合,
行人自桥而过,带走桥的影子,
影子偶落在下一家门前,成为灯的伴侣。
 
卖花者手里藏着季节的签名,
她把签名一朵一朵分给路人,
路人将其放进口袋,像携带秘密上路。
 
有人探寻画中是否有自我面容,
画家未曾给每张脸以证明,
只以光与影、与一条不肯直言的路相赠。
 
风在展厅外穿行,带进外界的消息,
它把新陈的碎语放进画的角落,
画以为自己得以翻新,实际上仅多了些灰。
 
孩童注视画作总是最真诚,
他们把画当成开启的盒子,探寻是否藏糖,
久看之后,甜有时似乎真的由颜色溢出。
 
老人近观画像,读出一页页旧账,
将每个肩膀与自身的负重对照,
肩膀引出曾经未言的名字,低声回响。
 
婚姻与争执被画成并行脚步,脚步终会分离,
巷口处多出几声轻叹,像褶皱处的余温。
 
我在画前蹲起,像忘却年岁的孩子,
试图从绢缝掬起风来闻一闻,
风总在指缝里溜走,留下轻微的凉。
 
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绢上并不完整,
往往只是一个耳朵、一只鞋或一行背影,
背影对我而言更懂得沉默,像书页的边缘。
 
深夜里有低语在画前流转,仿若问候河是否也有心,
画仍静默,河在绢上持续流淌,像把话吞进水的腹中。
 
城市在画里被压成拓片,参观一次便多按一层墨,
城市纹理因此被记录,也被抹黑,厚重而复杂。
 
有些眼神穿透帘幕落在未完成的角落,
仿佛为画加注脚,提醒别让某句遗忘,
画家在角落钉下一颗钉子,钉子亦长出年轮。
 
画外的风景不断偷看画内的日常,
学着光的投射回去照在樟树上,
樟树自觉成了历史的一员。
 
常想象画中那只猫也在夜里醒来,
去追逐落在绢面上的尘,猫不分被看或在看。
 
青年把梦想写成行李,放在桥边等候渡船,
渡船上噪一声,梦想或稳或脱落,落入水中揉成泡泡。
 
泡泡在河面闪光,像小小太阳,
有人想捞取却无从留住,泡泡终归风与天的怀抱。
 
画里的食物永远显得温热,
观者却摸口袋计铜钱,眼神在口袋边打转,
那些眼神靠近却不敢触碰温度。
 
风把孩子的笑带进画室,笑能让蜡烛直立,
蜡烛在笑声中长高,夜也因此减薄沉重。
 
一位年长者坐近画作,言称曾见更长的河,
那河沉重如老柜子,他从记忆格里取出不完美的信,
信写家的方向与不得已的道别,歪斜却仍向前。
 
某些画面只对夜回应,白昼它们宛若睡兔,
夜来时它们醒过来互换名字,像夜间的晚会。
 
来访者以相机代替眼睛,瞬间被盒子捕捉,盒子成了新容器,
容器回家后光渐退,照片剩下色块与指纹。
 
指纹在照片上滑行,像时间无心所按的印,
人误以为留下印等于留住,触及便泛泪,镜中水光盈盈。
 
深夜我在展厅与画默对,
向它静默询问疲惫,它以色块回应,只表不忘。
 
不忘并非不放手,
而是把每一次放手化作笔触,笔触叠合,成可回读的历史。
 
我忆起船夫的手,
他在水与绳间劳作,手指如旧器具,藏河的秘密。
 
也忆起卖花女的眼,
眼中记着季节的账与不屈的美,
美在她指尖被分配,如把面包切片。
 
诗者常比拟拾荒者,
我承认爱拾荒:拾词、拾呼吸,
将废弃的语修补,缝成灵魂的衬衫。
 
画家的笔法似刀,切开白绢露出暗层,
刀温柔却有力,像母手亦似判官的印。
 
围观者讨论“真实”,
他们欲辨画里诚实与纯粹,
可真实如叶梢的鸟,靠近即飞。
 
画外孩童追纸鹞,鹞载声上升为点,夜中点消逝,似未发的星。
 
画里也有星,作画家的记号,恒亮而不眨,证人般安静,见而不言。
 
有人称画为过去之窗,
我更愿视其为回声带,
放大昔日口音,送回现代胸口,
让人知曾有如此笑与哭。
 
我在画前反复读同一条河,如读未尽之诗,
每读一次,河之弯曲便加一层故事,
读者的泪常作注脚,默默标注此行的重量。
 
展厅外风铃响起,答复里有怯懦亦有荒唐,
风把它们挑起,散落在人们脑后,如无主的信。
 
女子将一朵枯花置于画框一角,花慢慢化为灰,
灰中藏着不用再提的诺言。
 
有人问画家所画为何物,实则他画人,也画未到达处,
他画呼吸中空出的空白,给予空白以形。
 
我走出展厅,河风迎面带来潮湿的历史,
将风的味道记下,泡成一碗茶,饮入便暖。
 
城市灯火逐一熄灭,像安静的撤兵,
长椅上有人入睡,梦里续白日未完之话语,梦即另一幅画。
 
回首那幅图,欲将其折成掌心大小,置于胸口以备随时掏出,
但图太大,需以眼去学会折叠。
 
诗人的任务非穷尽细节,
而是在意外缝隙中寻可通行之门,
门后或问候或告别。
 
画外人往返如潮汐搬运鞋履,
他们在画前驻足,随后把鞋沿街走去,街记下他们的踪迹。
 
当画被复置于展墙中央,绢上传来轻轻一声叹息,似睡前的鼻息,
那声里有雨、有笑、也有儿童的脚步。
 
诗该写到何处,答案在胸中:诗须写到河不再回头之处,
那处藏有老船夫的最后一网与卖花女留给孩童的一朵花。
 
我把此写为句,句在纸上结为行,行再结为河,
读者行走其上,会湿脚,也会见岸边的光。
 
画与诗互为灯塔,相互照见,彼此搀扶,
共将时间折叠作可携之形,给后来者带路,或为迷路者献一盏灯。
 
最后在画前放下一粒尘,
尘小可忽,却载有人呼吸,载河之回声。
 
合上笔,如合上一日账本,心中记下来回脚步,
离开展厅,风轻抚画角,似母亲整理孩子的被角,
那抚摸告知:无论走得多远,某些事物仍留在绢上,轻而恒常。
 
河仍流,画仍静,风仍偷看,观者继续来去,
我把这一切写成终句,
献给未来某个在画前默然凝视的你。
 
——《河声缓慢地卷进春天》· 第六卷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