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新禅诗的现代性
禅宗的形成和发展以及它所体现的佛学思想,在我国佛教史以及文化史上具有深远的影响。禅宗文化和禅的思想与中国老庄道学合二为一后,不断渗透到文学、绘画、音乐等诸多领域。
禅宗对于诗歌的影响,始于唐代。后世对于禅诗的理解一般有两种情形,一是以诗说禅类的诗禅,作者大多为佛门内的大德高僧。《坛经》里慧能作偈颂二十一首,如“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即是此类。严格地说,这更像偈。另一种是真正的诗人所作,由于受禅宗思想影响,他们在诗中较好地表达了禅的智慧境界和审美趣味。唐代诗人中以王维最为杰出。
关于禅诗的定义,在宋代被理解为说禅理而有情趣的诗。明代杨慎《升庵诗话》说:“唐人诗主情,宋人诗主理”。宋代理趣诗大盛,凡两类。一类是从儒学出发阐释社会,人生与自然物象之理的理趣诗,一类是从佛学出发阐释佛禅作用于社会、人生与自然物象的禅趣诗。苏东坡、王安石等人皆有名篇传于后世。
人们对于禅诗的理解,更倾向于严羽的“妙悟”说。他在《沧浪诗话》中说:“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禅道妙悟和诗道妙悟圆融于诗,就生发出禅诗的妙悟。所谓“悟”,即第一义之悟和透彻之悟,把万象万理“酝酿胸中”,作诗达到“透彻玲珑,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尽至境地。
关于禅与诗,也许金末元初诗人元好问的表述最为贴切,“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禅诗一脉,自唐以来,在中国诗歌史上一直占有重要地位。
白话新诗虽然深受西方诗学影响,但细致分辩,还是可以看到很多优秀诗人潜在浸润于中国古典诗学影响,自觉或非自觉地诗禅互参。中国新诗百年流变,各执其一端,雷默独树新禅诗一帜,承接中国古代诗歌衣钵,创新绝句诗体,兼收西方现代诗学风韵,才高意远,妙寓理趣,却如大匠运斤,了无痕迹。
本文将从新禅诗的缘起、禅学根基、艺术特色三个方面对雷默新禅诗进行一个全面的考察。
一·、百年新诗之禅诗实践及雷默新禅诗机缘
汉语新诗百年,经历了众多流派的兴衰,其中禅与诗的结合在上世纪初就有端倪,废名、卞之琳是公认的引禅入诗的代表。
废名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庄禅思想的影响和启发,他自觉地把庄禅“任运随缘、清净本心”之道作为自己的人生态度和精神追求,并体现在诗歌创作中。“他的诗与禅有难解的因缘,不从禅理、禅趣、禅思来解读他的诗,是难以深入其堂奥的。[1]”
卞之琳的不少诗作都有佛禅的印记。他用佛教的“色空观念”来淡化幻灭之爱的悲剧性,几达“零度言情”。佛家思想还提倡顿悟,以小见大,一花一世界。他的名作《断章》从题目看只是截取生活的一个瞬间,在这个瞬间里,你在看风景,楼上的人在看你,但楼上人背后又有多少双眼睛呢,背后又有多少故事呢?实际上展现了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而正是这个定格的画面,使人顿悟了世界的繁复与性空。
1949年至80年代这段时间,由于历时原因,新诗发展在大陆受到了一定的影响,而在台湾却是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和发展。这其中,出现了两位与佛禅相关的诗人,一个是洛夫,另一个是周梦蝶。
洛夫在1974年出版了他的代表性诗集《魔歌》,与其另一部重要诗集《石室之死亡》的前卫风格形成鲜明对比。《魔歌》一出版,就备受诗界注视。多年以后,诗人自己也说《魔歌》是他艺术生命和语言风格趋于成熟的一个转折点。[2]在《魔歌》里,除《长恨歌》《巨石之变》等名作外,《金龙禅寺》《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等一些别有禅趣的短诗引起了人们的特别关注。“在洛夫这里,魔即禅,禅即魔,禅魔互证,方是洛夫诗歌美学的核心。”“洛夫栖心于禅,看中的是禅道,诗道皆在‘妙悟’。妙悟于思,因隐而示深;妙悟于言,由简而致远。以此助现代诗思,而非以诗心入禅道,洛夫得其所然。”[3]
周梦蝶被大家称为“诗僧”。台大教授张健曾以“诗中有禅,禅中有情”来评述。曾进丰曾说:“在禅境与诗境的融通上,诗人常借助深奥的典故,铺张繁复绵密的意象,以及吊诡语法的大量使用,造成诗作之幽玄艰涩。”[4]
宗教色彩无疑是周梦蝶诗歌的一个鲜明特色,而佛家的思想更深深影响着诗人,正如余光中认为的那样,周梦蝶端坐的地方与出家离得很近,他“常常予人诗僧的感觉”[5]
上世纪70年代末朦胧诗以来,汉语新诗在大陆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创新与发展。
“诗为禅客添花锦,禅为诗家切玉刀。”禅与诗也不可回避地再次相遇。可分为两种情形,一是以雷默为代表的自觉引禅入诗的诗人;另一种是受传统庄禅文化影响写出空灵的禅意、禅趣诗,被宽泛地称之现代禅诗。
雷默80年代初开始写诗。由于所学为化工专业,工作分配到南京远郊的化工厂,因此,长期处在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圈子之外。1988年左右,南京和平公园诞生了“诗人角”,这让雷默与南京的诗人有了交往。他很快加入了黄凡、岩鹰、晓川、高柳等诗人组成的先锋诗实验团体,成为《先锋诗报》的重要撰稿人。后来,他又与南京诗人江雪创立了民刊《诗歌研究》。正是这两份诗歌民刊,让雷默迅速登上诗坛。诗人阿翔和发星撰写的《九十年代主要民刊掠影》一文中,特别介绍了雷默发表在《诗歌研究》上的文章《未来诗歌》,同时指出《诗歌研究》尽管没能产生深远影响,但“实际上推出了一位重要诗人:雷默”。
雷默对于佛禅的接触始于80年代中后期,最初读到的是《六祖坛经》以及一些关于佛教的研究性文章。1989年,他开始读《五灯会元》。这是对他影响极大的书,正是受到书中禅宗公案以及禅师语录影响,让他开启了新禅诗的写作。古代禅师的生活、特别是禅师们互相印证的那些公案(禅祖行止记述及语录)像一盏盏明灯,给了他深深启发,也给了他诗歌写作的方向。这一机缘正好契合了黄蘖希运禅师的主张。黄蘖希运是禅宗史上的著名禅师,创立“无心说”与“棒喝”法,后来直接发展出临济宗。他主张不读佛经,而读“公案”;不注重苦苦修行,而注重当下顿悟。
雷默正是读了《五灯会元》里的“公案”,顿悟到了“新禅诗”的艺术方向。1990年底,他跟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张子清教授谈了他的“新禅诗”想法,张教授鼓励他尝试。于是,1991年的春天,他和江雪、三陵等诗人与张子清教授在南京大学举行了一次会议,讨论了禅宗和文学之间的关系以及怎样创作反映当代生活的禅诗。1993年,张子清教授还编了中英文对照的《新禅宗诗》诗集。
《新禅宗诗》由张子清教授和雷默共同组稿,共收录了雷默、江雪、三陵、高柳、伊沙、王家新、丁芒、彭浩荡、任洪渊、张子清十人诗歌。
《新禅宗诗》中的十人后来虽没能走到一起。多年来,只有雷默和高柳在新禅诗的道路上各自我摸索。网易轻博LOFTER记者伊底将雷默称为“新禅诗的隐默探索者”。诗评家呼岩鸾多年来跟踪新禅诗,他说:“曾经真诚向禅写过禅诗的诗人,后来都离去了。文字庵门上挂着禅诗牌号坚持写作禅诗绝不懈怠的诗人中,雷默是最杰出的一位。他是中国现代禅诗的标识性诗人。”[6]
1991年,雷默还撰写了关于禅与诗的两篇文章:《体验:生命的禅与诗》和《语言:禅与诗的障碍》。前一篇刊于《佛教文化》1993年第1期,后一篇直到2002年在少林寺杂志《禅露》夏季刊发表。两篇文章虽然都很短,但是雷默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关于新禅诗的主张,属于新禅诗的纲领性文章。美国《新大陆》和台湾《双子星》诗刊都刊发过这两篇文章。
两篇文章是雷默新禅诗的重要理论支柱,尽管后来他提出了“悟空证实”的诗学主张以及概括出“化古化今化欧美”的诗写技法,但这些都可以在这两篇小文中找到根芽。
二、悟空证实:雷默新禅诗的禅学根基
为什么是新禅诗,而不是现代禅诗,雷默最初提出这一概念时是有考虑的。法国有新小说派、新浪潮电影,日本有新感觉主义文学,欧洲还有新自然主义美学和新现实主义电影等。因此,用“新”来区别既有的文学,这是命名的惯例。而现代一词,从既往的经验看,常常是一个泛指。我们说“现代文学”、“现代主义”时,都是这个意思。
当然,这只是命名的问题,从禅的角度看,都是“空相”。禅没有新旧,雷默深知这一点,因此,多年来,他并没有给新禅诗下过明确定义。但这并不代表他混沌未悟,他在《体验:生命的禅与诗》《语言:禅与诗的障碍》以及《新禅宗诗》所写《关于禅宗诗歌》一文中,对于新禅诗都有比较清晰的描述。他从体验、自由与智慧、日常事实、活的语言、自然的丧失与当代禅诗等方面来说明新禅宗诗的要点。因为“禅是人生的艺术实践,生命的最高体验”,所以“禅宗诗歌所关注的正是生命的独特体验”,这是他对禅与诗的认识。在物欲横流的时代,人的心灵沉溺于人类所有的经验之中,深陷二元世界的泥淖,禅的意义就在于超越和抛弃一般的经验与分析,打开心灵“达到人生的自由与智慧境界”。但是“禅不是神秘主义的东西,它只确认日常生活的事实,在最平凡、最普通的事物中显现”。因此,“禅宗诗歌拒绝一切抽象的东西,只描述我们身体之中的具体实在。”
他认为禅和诗都需要“活的语言”,也即“充满个性的体验语言”。他说禅诗语言是以日常口语为基础,不需要过多的修辞与雕琢,力求简洁朴素。他同时也强调了口语和俗语的区别。最后他说“今天的禅宗诗人,难以像王维、寒山那样与自然融为一体,我们只有在可能的范围内品味人生,体现生命的艺术实践,以求心灵的暂时安宁。”
这是雷默上世纪90年代初对新禅诗的认知,对他后来的写作起到了重要的指引作用。多年来,他一直在这个方向上努力,并有了新的发现和验证。后来,他在早期的“体验”说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悟空证实”的新禅诗学说,即在现实境遇之中,悟空境,证实在。
雷默与其同时代的禅诗写作者相比,更能悟到禅的精髓。呼岩鸾对此曾有过准确的评价,“他自觉地把新禅诗扎根于《心经》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和《金刚经》的‘一切法皆是佛法’这些般若的深处,再把自己独得的般若之秘校正于禅宗祖经《坛经》中慧能《真假动静偈》的明亮五眼,以此智谛禅定于尘世,专注一境,静虑分别,认领慧能不立文字,精通语言的禅宗看门功夫;而能以比棒喝更胜一筹的顿悟,把微尘放大成世界,把世界缩小成微尘,揭示我们脚下这个时代的真假。雷默新禅诗的气质,充溢着禅宗的禅风——北宗渐悟的曲径通幽,南宗顿悟或峻急或冷峭或刚毅或柔和的肌理。雷默的禅诗诗人身份,是颇类于《维摩诘经》中唯摩诘居士‘辩才无碍,游戏神通’,‘一心禅寂,摄诸乱意’的在家佛弟子大方聪慧作派的。因此,雷默新禅诗的源头,是在禅宗本经《坛经》,而《五灯会元》所记唐宋著名禅师的诗作和语录,则给了他诗写的继承传和启迪人心的责任心。”[7]
《心经》和《金刚经》是禅宗的根本经,排在禅宗七经第一、第二的位置。《心经》共计268字,把佛教的要义,把宇宙人生的真理讲得极为透彻。它主要教导我们怎样观照当下的精神生活境界和物质生活境界,教导我们在圣凡迷悟之间怎样处理修行者所面对的真理世界和世俗世界。金刚经属于《大正新修大藏经》中般若部的经典之一,主要讲述大乘佛教的空性与慈悲精神。
雷默对于心经中“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五蕴皆空”的参悟虽然达到了较高境界,但我们要说,雷默是一个优秀的诗人,而不是禅师。他能用简单而通俗的诗歌语言表达出来。禅只是他手中的切玉刀。我们在读他诗歌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佛理的高深莫测。即使一个对佛禅不了解的人,也可以从他的诗中感悟出很多东西。这让我们想起了唐代诗人白居易。试举一例:
七棵银杏[8]
那个上午,我见到了
七棵古老的银杏树
两棵在孔庙
七百多岁
三棵在清真寺
栽于元代
还有两棵在报恩寺
一千三百多年了
迷茫细雨中,一阵风起
金黄的叶子,从七棵树上一起飘落
《七棵银杏》是雷默的代表作之一,是他在游览了安徽寿县孔庙、清真寺、报恩寺之后完成的。诗中所写皆为游览时所见,真实不虚。为何是银杏?为何还是七棵?叶落报秋,为何有迷茫细雨?孔庙、清真寺、报恩寺,三处地点,三种文化交融和冲突的暗示,古典性和当下性的映衬对比,合时而作,意贯古今。全诗以日常口语,娓娓道来,质似胜文,不作绮语,但因其高屋建瓴,超越实像,自成乾坤,实是内涵了一片诗意的瑰丽神奇。最后两行“迷蒙细雨中,一阵风起/金黄的叶子,从七棵树上一起飘落”所表达的正是“色空”境界。
再举一例:
光之履[9]
光之履在幽暗的林中显现
好像一只猛虎刚刚出没过
但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只花蜘蛛,睡在自己的网里
只有两只红红的枸杞果,悬在细枝上
我确信不止一次见过它的踪迹
不是通常的影子,而是它本身
犹如佛不是塑像,禅不是花木和流水
前年在玉龙雪山,去年在桃花坞
此刻,在寂静的幕府山中
它是否是一只百脚兽
月亮升起时,它把鞋脱在了窗台上
对雷默来说,一花一木,一虫一鸟,一春一秋都有自身的佛性,重要的是有一颗明见心性的禅心去感受去发现,而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把一些闪光的佛性与禅理从生活与万物中提纯出来。《光之履》轻而易举地便抵达了禅的境界,特立独行的想象与扑朔迷离的神秘气息在虚与实之间开辟出一个美妙的诗性空间,丰富的语言纹理既能凸现天地间所包容的万物之美又能让人深切地感受“光”的神奇与神圣。可以说,这就是禅的“真空不空,真空妙有”境界。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去理解雷默“悟空证实”诗学中的“证实”呢?他在诗中又是如何“证实”的呢?
其实,雷默所说的“证实”与他早期诗论《体验:生命的禅与诗》中强调的“体验”是一脉相承、一以贯之的。“禅和诗并不是一般意义的经验主义和心理分析。它要求我们抛开任何媒介而直接把握事实,达到自由、智慧的境界。禅所倡导的‘见性成佛’、‘即心即佛’,其主要思想就是和心的内在活动接触,而不依据任何附加物,在可能的范围内选择最直接的道路——体验。”雷默又通过引入“无念”阐述他的体验,“在禅的基本观点中,我们知道‘无念’。‘无念’并非心理学所指的无意识。‘无念’实质上突破了有无、善恶,有限和无限等二元意义的束缚,也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屏障。‘无念’是主客体高度统一的最高实在,是深刻的生命体验。它不是寂灭,相反地,它是活动,行动,是见闻、思维和记忆。禅与诗的体验,正是一种独特的顿悟方式,它超越了逻辑分析的一切界线,最终进入了‘无念’的状态。”[10]
由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理解雷默的“证实”:通过对当下真实无虚的境遇进行禅与诗的体验,顿悟出事物的空性与诗性。我们也可以用青原惟信关于山的比喻来理解雷默的“证实”。“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人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雷默之“证实”正是后来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理解雷默的新禅诗,正是需要理解雷默多年修为所洞彻的这一正法眼藏,方能知其境界自高。”[11]对雷默来说,证实为表,悟空是里;证实为用,悟空是体,表里如一,体用不二。
晨雨[12]
它的脚步多么急
仿佛大年初一的爆竹
撼天动地,不容分说
我像风箱一样打开惺忪之眼
所见之物却是如此安静:
庭中树,房子,远处的山岭
全都一动不动
我趴在窗台上看这一幕
像不像一条被雨惊醒的狗
诗人对景观念,即物体情,此是诚意,此是致知。谁的脚步那么急?真的是晨雨吗?诗人为何联想到除岁的爆竹?是内心的怵惕和恐惧修省吗?是棒喝一般的顿悟吗?诗人“像风箱一样打开惺忪之眼”,不能不让人想到老子所言“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所以静者愈静,动者愈动。天地一体,万物齐一,诗人却想到了禅门中“狗子也有佛性无”的著名公案,所以在诗的尾句写出“一条被雨惊醒的狗”这样矫奇险峻的比喻出来,陡然让读者也被警醒!
“佛不是塑像,禅不是花木和流水。”雷默的禅诗大多来自生命的独特体验,是对世界(色界)的观照和体悟,而非玄想冥想,也并非是用花草、山水来演绎的简单禅意、禅机、禅趣。雷默认为那是“死禅”、“枯禅”,他追求的是“活禅”。《在浦口惠济寺》《残雪》《七棵银杏》《灰树林》《立夏》《秋浦白云》等诗作中,我们能感受到他对于时代发展、社会流变、人类生存环境变化的独特诗思和禅思。这与当下很多禅诗写作者从佛禅概念出发,用传统意象演绎图解形成了鲜明对照。
三、化古化今化欧美:雷默新禅诗艺术秘技
雷默作为新禅诗的提出者和实践者,除了对佛禅“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和“一切法皆是佛法”、“平常心即道”等般若智慧的顿悟之外,在其诗歌艺术方面也很好地传承了禅的美学精髓,并创造性地对卞之琳“化古化欧”诗学进行了发扬光大,用深厚的“化今”功力将禅主张的当下、日常生活以及诗歌必须承载的时代特征巧妙转化为个人的独特诗写。这不仅是对现代禅诗的贡献,也是汉语新诗百年结出的绮丽花果。
1、从参禅话头悟出的“活的语言”
雷默深谙“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禅之法门,他从禅师的接引话头里发现了禅师语言的鲜活性和暗示功能。因此,他在《语言,禅与诗的障碍》一文中写道:“禅需要的是活句。语言是禅的障碍,另一方面,禅又是语言的宝库。”他同时认为“诗歌对语言的排斥程度当然不可能像禅那样彻底,但语言毕竟是使我们感觉凝固的祸首。诗歌倘若要保持语言的流动不滞,同样必须放弃分析与逻辑,放弃偏颇的惯常语法,直接去把握事实。”[13]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 90年代初,他的成名作《二毛和我的故事》凭借独特的语言魅力给诗坛带来了新的活力。这是一组关于个人成长的半自传体长诗,一共60余首,但每一首又单独成篇。正是由于这组诗,诗人阿翔说民刊《诗歌研究》推出了一个重要诗人:雷默。此外,诗人桑克也在一篇文章说“我读雷默的诗始于侯马的推荐,是在一张报纸上,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作品,没想到他遁入了自由的互联网世界。”[14]桑克说的报纸就是《诗歌研究》。
《二毛和我的故事》严格践行了他关于语言的主张“活的语言才是充满生机的诗歌语言”。此外,由于受禅宗公案影响,语言口语化,但充满机锋妙趣。
栽树[15]
一个人一棵树
两个人两棵树
老师说
栽了下学
一棵是榆树
一棵是枣树
都是小的
我的栽山上
二毛的栽山下
老师说
这是哪年的事
夜来好风
小时候,老师组织学生栽树,二毛和我共栽了两棵树,一棵枣树、一棵榆树。到底谁栽的枣树,谁栽了榆树?这些都不重要了。多年后,当我遇到老师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老师说“这是哪年的事”。最后一句“夜来好风”好像是闲句,但机锋就在这里。夜来好风是一句禅宗公案:南泉普愿禅师问一学僧道“夜来好风?”学僧答“夜来好风。”雷默此处借用“夜来好风”,准确而又传神地传达了老师的心境。
一道算术题和麻雀 [16]
有九只苹果
三人分
老师敲了一下黑板
有九只苹果
三人分
老师又敲了一下黑板
我们开始在纸上
写下九
又划上除号
老师顺着二毛的视线
树上 蹲着麻雀
老师在上算术课,教除法。二毛却在看窗外,因为树上蹲着麻雀。麻雀应该还在跳跃不停,牵动了这个孩子的心。二毛像不像寺庙的小沙弥?老师敲了一下黑板,又敲了一下黑板,像不像禅师的棒喝?
读完《二毛和我的故事》,我们发现雷默的口语化与一般的口语不一样。第一,雷默的语言新鲜有活力,第二,语言极简,留有较大空白,类似中国山水画。而当下许多口语诗,语言啰嗦累赘,缺少活力。此外,机锋给全诗带来新的阅读体验,犹如枯枝上突然盛开的花朵,诗意绮丽而境界大开。
2、承卞之琳“化古化欧”衣钵,发扬光大
百年新诗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西方现代诗的较大影响。民国时期冯至、闻一多、李金发、徐志摩、戴望舒等诗人都翻译过大量欧美诗歌。不少诗人尽管努力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汲取养分,但依然欧风明显。上世纪80年代涌现的中国当代诗潮,更是在欧美现当代哲学、诗歌的滋养中诞生。这其中在寻根文学的影响下,虽然也出现过新古典主义、乡土诗的反拨,但终究势单力薄,中国古典诗词之气韵在新诗中日渐式微。
卞之琳深谙“化古”与“化欧”之道,是公认的对中国古典诗词继承最好的现代诗人,他较好地将欧美现代诗风与汉诗古风糅合在一起,写出了别开生面的汉语新诗。1978年,他在《雕虫纪历〈自序〉》中写道:
我写白话新体诗,要说是“欧化”(其实分行写,就是从西方如鲁迅所说的“拿来主义”),那么也未尝不“古化”。一则主要在外形上,影响容易看得出,一则完全在内涵上,影响不易着痕迹。一方面,文学具有民族风格才有世界意义。另一方面,欧洲中世纪以后的文学,已成“世界上的文学”。现在这个“世界”当然也早已包括了中国。就我自己论,问题是看写诗能否“化古”、“化欧”[17]。
雷默告诉笔者他在悟得“化古化今化欧美”时并不知道卞之琳已经说过上面这番话,他是通过百度搜索看到了《雕虫纪历〈自序〉》。两代禅诗探索者在不同时段自觉自证地对中国古典诗词和欧美现当代文学提出食化,这个现象值得汉语新诗写作者和研究者共同深思。这绝非偶然,汉语之美,汉诗之文化基因从《诗经》开始,历经数千年,至唐宋到达顶峰。新诗短短百年,可以直接学习和借鉴的只有欧美诗歌诸门诸派;从当下千奇百怪的新诗样本来看,大多写作者急功近利,太想成为主流。诗人伊沙在推荐雷默时说了一句实话:雷默倡导“新禅诗”已有二十年了,这令他不可能成为诗坛主流,他的价值在于面对这个不纯的时代,最终写出了开放的纯诗[18]。
在阅读雷默新世纪以来的作品时,我们惊奇地发现他写了近百首与卞之琳《断章》一样的四行诗,他称其为新绝句。新绝句也称截句,前两年在国内也热闹过一阵,但真正能够从唐人那里吸取营养的不多见。雷默新绝句深得唐人绝句技法与幽深气韵,引起了诗坛注目。《立夏》《灰树林》是他的代表作,收入《新世纪诗典》等多种选本,得到广泛赞誉。
灰树林[19]
众鸟在林间低飞,声声啁啾
残叶蜷缩枝头,一如命运之瑟瑟
青灰的天空下,槐树上的三只鹊巢
仿佛村子里最后的三户人家
《灰树林》短短四行,算上标题不过60字,但文字张力却是收发自如,写来却又是步步惊心,翻空出奇。此诗练词造句,老辣奇峻,音韵转合,尤堪细品,深得唐宋绝句深幽气韵,更有时代当下的痛切体味。宋宁刚问道“只是灰树林吗?它又何尝不是世间,乃至宇宙?”宫白云从另一个角度给予了评价,“整首诗扩张的隐喻与直抵现实的力量足见诗人布局谋篇的深厚功力。诗艺的高低,最终还得看认识的高低,也就是所谓的境界。这首诗写出了一个诗人对自然与人类境遇的忧患与悲悯的大境界,当是它的价值所在。”[20]伊沙说,“本诗(灰树林)多有现实的质感和艺术性。”[21]
立夏[22]
四月彗星一样划过
我的睡眠是夜的皱褶
芍药接过牡丹的衣钵
布谷鸟的歌声是针灸的针
雷默善用比喻,可以说是比喻大师。全诗四行,四个比喻句。四月为什么是彗星而不是流星?觉悟穿透,体物辨理中,睡眠和夜有何关系?芍药牡丹应景切时,各擅其美,指尽薪传,布谷鸟的歌声又针砭我们俗世什么的病症?绝句一般的四句句句关联和呼应,丝丝入扣,无数的言外之意,悟者自悟,证者自证。
雷默认为化古不仅仅是对某个古诗句、某个古典意象的化用,而是要继承中国古诗的空灵意境,达到黄子肃所说的艺术境界:诗意的自然浑成,诗境的清虚空灵,诗味的含蓄蕴藉。“常使意在言表,涵蓄有馀不尽,乃为佳耳。是以妙悟者,意之所尚透彻玲珑,如空中之音,虽有所闻,不可仿佛;如象外之色,虽有所见,不可描摹;如水中之珠,虽有所知,不可求索。”而在化欧美这方面,雷默对象征和隐喻的运用也达到了很高的水平。他也特别说到加里·斯奈德和斯特罗默给他的影响。“斯奈德自然平静,用他自己的话说‘我的诗或许更可接近于事物的本色以对抗我们时代的失衡、紊乱及愚昧无知’。斯特罗默的诗歌内敛、沉静、纯粹,同时融入了对当下的深刻思考。其意象之陡峭,闪烁着奇丽的智慧光芒。这很像一些禅宗公案,可以终生参悟。”[23]
3、练诗门“化今”轻功,写真正现代禅诗
化今是雷默独有的诗学主张,那到底什么是化今,他为什么要提出化今,他又是如何化今的呢?
还是先从禅说起。禅宗自六祖惠能“汉化”后,唐宋两代高僧不断弘扬惠能之创新之风,新悟不断,屡屡如花。马祖道一和百丈怀海是两位杰出代表。马祖留下了“平常心即道”。怀海是马祖的得意门生,他的禅学思想深得祖师惠能和马祖道一的真传,他认为禅所追求的解脱最终应落实在日常生活之中。如果离开了现实生活,还有什么解脱可言?大珠慧海禅师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时至近代,净慧老和尚的生活禅也倡导“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
雷默从《五灯会元》入手,对于禅需落实在日常、当下、现实之中有非常清醒的认识。“禅只确认日常生活的事实,在最平凡、最普通的事物中显现。”[24]可见,雷默的“今”就是当下生活、日常生活以及现实社会流变。
因此,我们读雷默的新禅诗总能找到他生活的踪迹,无论是早期在乡下的童年生活,还是后来在南京江边幕府山下的生活;尤其是近年来,他以一个禅者的角度用禅思的眼光对社会发展流变的观照更是让其新禅诗境界上到了更高的层面。在谈到《灰树林》的创作时,他说,那一天元旦休假,天气阴沉。下午,他像往常一样从一条蜿蜒山路登上幕府山。萧瑟的树林,低飞的山鸟,树上的鹊巢……当他下山经过山下一个被拆迁得七零八落的村庄时,这一切突然关联在一起,他的眼眶湿润了,诗写完成了。本诗已经突破了个人的生命体验,而成为一代人的生命体悟,诗人侯马读过此诗时曾感叹,“这首诗也仿佛在我心里流过”。
在浦口惠济寺[25](之二)
青菜在阳光下
悄悄生长,仿佛还是
昨日,一样的大小
烧香者将汽车
停在菜园里,他们哪里明白
青菜啊,已经坐化成佛
汽车是21世纪中国的典型物象,因此,寺庙门前的这一场景是当下才有的。给佛烧香者并不懂佛。香火旁边,懂佛的人沉思默想,看见了真佛。生长中的青菜,入眼不见其长,正是《坛经》中身具佛眼的慧能所作短偈的本意:“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青菜化作菩提,怎么长的?“结跏趺坐,正是坐禅人坐法”(《大智度论》卷七);青菜结跏趺坐,“跏趺而化”,化为佛了。青菜化佛的禅理,烧香人不明白,只是大不敬地把汽车停在已有佛身的青菜园里。佛教一般认为,有情众生才具佛性;天台宗湛然据《大乘起信录》著《金刚碑》,提出“无情有性”,认为草木墙壁瓦石等无情万物也有佛性,禅宗数派亦持此说;青菜化佛不违禅义, “青菜”一喻是无比美妙的禅喻。
涂鸦[26]
雪的羽毛落在窗台上,
雨的泪痕在脸上。
光阴,如果是一张白纸,
与其涂鸦,莫若虚度。
雷默写此诗前曾写过一首《雨和雪》:“此刻,北方正在下雪/我的窗外是滴答滴答的雨声/雨和雪,都是我爱人的化身/雪是新娘,雨是大娘”。将此诗与《涂鸦》对照而读,便可更能品味“雪的羽毛”、“雨的泪痕”的意象。此诗素雅中见纤丽,简易中见奇伟。意象素雅,句法简易,但纤丽如俗世缠绵悱恻的爱情,奇伟在于光阴虚度正话反说的禅机。
雷默在很多诗中写到了汽车、火车、地铁这些现代意象,但他的禅诗绝不是因为有了这些才具有了现代性,而是因为他的禅思中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如《七棵银杏》,写的虽是古老意象,但诗中的孔庙、清真寺、报恩寺都是宗教的隐喻;本诗对人类屡因宗教分歧而引起战争的问题,从禅的高度给予了回答。另外,《立夏》《灰树林》《灰烬》《尧山日落》等诸多作品,意象也都是传统意象,但由于诗人置身于当下时代,用了当下之心,因此,获得了当下的禅意和诗意。
其实,对于当下生活或现实社会流变,当代大多数诗人都在关注,只是食化的不够好,诗人未能站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境界不够开阔。从而未能像雷默那样化得自然,化得巧妙,化于无痕。像雷默这样“化今”的诗人,还不多见。雷默的“化今”说,不仅是对禅诗写作的突破,也给汉语新诗的写作提供了比较成功的案例。
综上所述,雷默新禅诗在汲古润今逸出新意,独领风骚,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和诗歌史意义。正如呼岩鸾和张黎所指出的那样,前者认为:“雷默把古老禅理融入时代意识表现于汉语白话文新诗,使得已有千年根系的禅诗萌发出新的形态和生命力。雷默的禅诗是真正的现代禅诗。”[27]后者认为:“禅与现代诗的重新结合,对于中国现代汉语新诗,也可以说意义是非常重大的,这,可能会随着汉语新诗的历史进程而逐渐明晰。而最早提倡禅与现代汉语新诗相结合,并以新禅诗概念加以推广的雷默先生,他的主张和诗作,也必将会被中国诗歌史记录下来的。”[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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