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千疮之莽原　献炽热之殷忧

　　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化实在太快：因为时尚，布料少了；因为微信，电话少了；因为网络，亲情少了；因为匆忙，暂坐少了。于我而言，这些年，徘徊于烟火缭绕的日常生活之际，游走于摧眉折腰的应酬之间。对于口水话太多的新诗，实在是很难静下心来，好好读一读。所以，当我读到著名诗人邓太忠先生的组诗《与你有关的话，都在这个季节生根发芽》的时候，我不禁心旌摇曳，浮想联翩。

　　这组诗特点明显，个性鲜明。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既激情澎湃，又结构严密。

　　自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以来，黄河、黄土、黄种人，便成为我们民族有别于其他民族的文化与血脉的遗传密码。因此，对天地的敬畏，对土地的眷念，对下层民众的关切，也就成为我们民族汩汩流淌的一条传统的文脉，也才会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耿耿君子。

　　太忠是一个激情外溢的诗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作品的严密架构。这一组诗，共计九首，依次是《土地》——《荒诞》——《现状》——《原来》——《陷阱》——《住院部》——《套路》——《还魂伞》——《刀子》。我的理解是：

　　“土地”为民族立业之本，却“累累伤痕”，被“横七竖八的楼群，如魔幻的钢针”一般，“扎得你撕心裂肺地疼”。

　　“荒诞”是“一种邪力”，以至于我们目力所及，看见的是“鱼在岸上奔跑，好多鸟/深水里巢居，唱奋发向上的歌谣”，我们自己，也异化为这样的景象——“许多人成为不堪一击的虫蚁”。

　　“现状”触目惊心：“一些土地淡化四季的内涵/蔬果千奇百怪，失去根脉的甘甜/转基因还在转，好多人虽青年/肉身却寄生怪异的病卵。”这样的结果，是“所有的早已都不是所有的/躲在阳光背后的人，一不小心/拥有了死里逃生的我们”。

　　“原来”揭示的是“好多面孔，丢失了阳光的明媚/许多目光转弯抹角”，“我也早已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的骨头与泥土的私语/再也链接不上很骄傲的根脉”。

　　“陷阱”的表象是“迷魂曲从一束阳光的背后/直达骨髓的深处”，上下求索，蓦然发现——“我的衣服被扒光/浑身的伤口在呻吟”。

　　“住院部”里，我们“躺在过道，失尽颜面/过往的目光，搁浅成/一道冰冷的层面”。也许，医院里的所见所闻告诉我们的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铁律：“爬上窗台的牵牛花六神无主/隔空讲述的故事/开篇至结尾，步步惊心。”

　　“套路”无处不在，所以我们游走半生、一生，最终也就落得“行走的梦，终究没有醒来/骨瘦如柴的身体，梦游般/倾诉风花雪月的浪漫”。

　　“还魂伞”的期待能不能成为现实?“成片成片的山河，落叶一般/归隐沉痛的时光/一切的一切，都在生命的路上/等待再一次奔放”。刀郎式的吟唱，将我们带到“归隐”后“等待再一次奔放”的希冀之中。

　　“刀子”的功用是切、割、砍、刺，是“一直心怀叵测，把锋芒/涂抹在记忆的深处/没有白昼的日子，见到谁/都有一腔的愤慨”。于我们而言，“一切已没有一切，疼痛的过程/是生的回荡，也许/是死的交响”。

　　从“土地”开篇，一层一层，直到“刀子”收尾，组诗逻辑严密，结构严谨，而诗人心路清晰，激情荡漾，忧愁幽思，深入骨髓，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二是既情感深挚，又殷忧沉痛。

　　古罗马诗人尤维纳利斯云：“愤怒出诗作。”诗人就是与常人有异的人那么“异”在何处呢?“异”在他们有落叶知秋的先见，有未卜先知的敏感。民瘼入肠，赤心在怀，任何一个正直的诗人，都会最先感知世界些微的变化，并引发他们不尽的联想，让他们痛饮狂歌，仰天长啸，“千红一窟，万艳同杯”。难怪，晚清的刘鹗在《老残游记》中指出：“《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

　　当代著名诗人艾青《我爱这土地》诗云：“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生于农村或者虽不生于但熟稔农村生活的邓太忠，长期生活在城里从事文化工作的诗人，对土地的感情是真挚的，对基层的百姓生活是熟悉的。这种真挚，这种熟悉，不是流于肤浅，不是又装又作，更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采访、采风，大凡耳闻目睹，足之所到，目之所及，皆入其心。从他的诗集《我牵着你的手去看日出》，到《穿过内心的出口来等你》，再到前不久的《路过》，无不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结合的佳作。因为爱之深、感之厚，所以才语之利、痛之切。这一组诗，情感深挚，殷忧沉痛，仔细品味，确有警世之功。时下的一些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诗酒花茶、吟花弄月、不温不火、不痛不痒的作品甚多，而真正能触摸民生之痛、为国家民族之未来而生“殷忧”的佳作，实在是太少太少。所以，读到太忠的这组“言人之所不能言”之诗，特别为他由衷地高兴。

　　三是既意象鲜明，又语言精警。

　　诗词是讲究意象的文学体式，新诗特别强调这一点。这组诗，每一首都有自己独立的意象，所有的意象都向心性地指向同一个“目标”——基层群众的日常生活、喜怒哀乐，普通百姓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

　　比如：

　　“血不再畅流，根脉/也从蹒跚前行的脚步里奄奄一息/长出的庄稼，那一股腥/穿过死去活来的转基因/疯的疯，癫的癫/面目全非的是激情燃烧的曾经/只有风读懂你无可奈何的心情/雨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硬撑起你最后的自尊。”(《土地》第一节)这里的“血”“根脉”“庄稼”“转基因”“风”“雨”等等，一组意象，组合为“土地”的惨况，形象地宣示世人，我们所见的“土地”，已经百孔千疮，脆弱无比，仅仅是靠“雨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才“硬撑起你最后的自尊”。作为组诗的开头一段，这样的意象，可谓先声夺人。这样，既强化了所写对象“土地”的形象性，也给我们展示了土地脆弱化带来的危机，为下面几首诗张本。

　　“从一扇门，拐进另一扇门/依附病毒的身体，命/晕晕沉沉，上气不接下气/针尖上呻吟/傲气在输液管的漫长里/溶解出杂乱的疼。”(《住院部》第一节)这几句诗，形象地表达了被病毒侵袭的身体所经历的痛苦。“从一扇门，拐进另一扇门”，这个意象特别形象、生动，生病的过程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未知的领域，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依附病毒的身体”和“命”，晕晕沉沉，无法呼吸，仿佛被困在生命的边缘。针尖上的呻吟，表现出疼痛难忍的情感，痛苦交织在输液管的漫长过程中，让人无法自拔。任何人，平时的“傲气”也在输液管的漫长里溶解出杂乱的疼。诗人为我们描绘了身体内部的痛苦和混乱，以及面对疾病的无力感。这些意象鲜明的诗句，充满了深沉的情感和细腻的描写，引人深思。

　　这一组诗中，这样的情形随处可见。

　　邓太忠这组诗，表达了作者对土地、现实、荒诞等主题的深刻思考和感悟。通过生动而犀利的意象和写实的描写，展现了社会现实中的荒谬、困境和挣扎。每一首诗都充满了浓烈的情感和思想，引人深思。在《土地》这首诗中，诗人以一种悲伤和失望的情绪，描绘了土地被破坏和侵蚀的景象，表达了对现实困境的观察和反思。诗中的意象生动而深刻，展现了诗人对土地母亲的怜惜和关切。《荒诞》一诗则通过对人性和社会的揭露，展现了现实社会中的荒谬和虚伪。诗中对人们的行为和心态进行了深刻的剖析，节奏紧凑、情绪激烈，通过对现实社会中种种问题的揭示和批判，呈现了作者深切的忧虑和探索。组诗形象生动、情感深沉，反映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解剖和反思，引发读者对社会存在的问题和人类命运的思考。这组诗歌的表现力很强，传达了浓厚的情感和深刻的反思，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总之，邓太忠这一组诗达到了他自己诗歌艺术的新的高度。诗人的情感是深沉而真挚的，他的观察是深入而细致的，他的思考是敏锐而深刻的，他的意象是鲜明而精警的。这些，读者可以去品读、领略、欣赏。

2024年9月4日，星期三，暮，于西都长乐居

　　与你有关的话，都在这个季节生根发芽（组诗）
　　作者：邓太忠　　
　　
　　土　地
　　
　　才几年，你累累伤痕
　　横七竖八的楼群，如魔幻的钢针
　　扎得你撕心裂肺地疼
　　血不再畅流，根脉
　　也从蹒跚前行的脚步里奄奄一息
　　长出的庄稼，那一股腥
　　穿过死去活来的转基因
　　疯的疯，癫的癫
　　面目全非的是激情燃烧的曾经
　　只有风读懂你无可奈何的心情
　　雨以一种摇摇欲坠的姿态
　　硬撑起你最后的自尊
　　
　　我涉过一条江河的梦境
　　骨瘦如柴的背影
　　如何在你的想法里播种耕耘
　　那道弯还是失去了收成
　　这道岭还是没等来秋水的丰盈

　　
　　荒　诞
　　　　
　　一种邪力以一种模式显山露水
　　贼眉贼眼的目光，刷新
　　激情燃烧的曾经，一阵酸雨
　　营造出腥味弥漫的现实
　　有些人，荒诞中辉煌自己
　　已经死去的人，情不自禁
　　把自己的骨头制作成嘹亮的号角
　　装聋作哑的心如明镜
　　心如明镜的装聋作哑
　　
　　躲进一柄阴阳伞的狗们
　　前肢合十，感慨万千
　　天真TM的高深，土地也宽厚到
　　许多人成为不堪一击的虫蚁
　　
　　岁月深处，山河再无澎湃的可能
　　鱼在岸上奔跑，好多鸟
　　深水里巢居，唱奋发向上的歌谣

　　
　　现　状
　　
　　一年又一年，一连好多年
　　一觉醒来，起点还是起点
　　曾经的河山，却西不西南不南
　　站在山顶的人呼风唤雨
　　高谈阔论清场式领先
　　一些土地淡化四季的内涵
　　蔬果千奇百怪，失去根脉的甘甜
　　转基因还在转，好多人虽青年
　　肉身却寄生怪异的病卵
　　荒谬的弥漫，使所有的路段
　　方向丢失，泥泞不堪
　　黎明与黄昏的轮转里，谁没看见
　　背井离乡的还在离乡背井
　　
　　所有的早已都不是所有的
　　躲在阳光背后的人，一不小心
　　拥有了死里逃生的我们

　　
　　原　来
　　
　　好多面孔，丢失了阳光的明媚
　　许多目光转弯抹角
　　让荒诞的事堂而皇之地登上大雅
　　好像澎湃的心已经溺亡
　　走在路上的肉身如一朵云
　　飘向哪一个方向
　　最后倾盆人世的是一场酸雨
　　庄稼从转基因开始，把要说的话
　　颠三倒四，编织成远景
　　让来的糊里糊涂
　　让走的云里雾里
　　
　　原来，我也早已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的骨头与泥土的私语
　　再也链接不上很骄傲的根脉

　　
　　陷　阱
　　
　　不经意间，我的心坠入深渊
　　五光十色的天空，乌鸦
　　飞出凤凰的姿态
　　迷魂曲从一束阳光的背后
　　直达骨髓的深处
　　好像所有的星星为你闪烁
　　日月为你轮转
　　梦想的现实一直在为你等待
　　脚下的路一马平川
　　一切的一切触手可得
　　
　　在一个傍晚，我猛然发现
　　那一轮余晖是我流出的血斑
　　我的衣服被扒光
　　浑身的伤口在呻吟
　　疼痛从决堤的河，逆流而上
　　在又一个岔路口
　　目瞪口呆

　　
　　住院部
　　
　　躺在过道，失尽颜面
　　过往的目光，搁浅成
　　一道冰冷的层面，手术车
　　从一扇门，拐进另一扇门
　　依附病毒的身体，命
　　晕晕沉沉，上气不接下气
　　针尖上呻吟
　　
　　傲气在输液管的漫长里
　　溶解出杂乱的疼
　　生龙活虎的从前，点滴成
　　一声不响的宁静
　　甜言蜜语从柳叶刀的刃
　　散落现实的温馨
　　将飘动的白云，拜认为亲
　　所有的所有，这边风吹雨打
　　那边春暖花开
　　
　　透进病室的阳光，是一双手
　　捧着意识的鲜活
　　默念剩下的日子，还有
　　遗留这世的刻骨铭心
　　
　　爬上窗台的牵牛花六神无主
　　隔空讲述的故事
　　开篇至结尾，步步惊心

　　
　　套　路
　　
　　循序渐进，穿过慈善的表情
　　风调雨顺，得意地微笑
　　如深秋的山菊，给一路的欲望
　　打印收完拣尽的戳记
　　
　　越走越远，深不可测的路口
　　四处张望的狼，牙缝间
　　血迹斑斑，指手画脚
　　一批又一批赶往下一个路段
　　
　　行走的梦，终究没有醒来
　　骨瘦如柴的身体，梦游般
　　倾诉风花雪月的浪漫
　　
　　日子，终究一贫如洗
　　那头，这头，再也不会邂逅
　　黎明鲜和，落霞悠悠

　　
　　还魂伞
　　
　　没下雨，也没出太阳
　　你的那片天，被缠绵的目光
　　织成一张天堂的圣网
　　
　　雁欲哭无泪，展开的翅膀
　　割裂已经弥漫的想象
　　成片成片的山河，落叶一般
　　归隐沉痛的时光
　　一切的一切，都在生命的路上
　　等待再一次奔放
　　
　　还有什么值得念想，我的忧伤
　　流淌过的地方，正隆重绽放
　　你得意忘形的模样

　　
　　刀　子
　　
　　一直心怀叵测，把锋芒
　　涂抹在记忆的深处
　　没有白昼的日子，见到谁
　　都有一腔的愤慨
　　
　　刃口骄傲放纵的谈吐
　　越是犀利，一些事物的伤痕
　　长出难言之隐
　　让一些迷茫的视角，从血色
　　蜕变成雨后的彩虹
　　
　　只有被砍伐的树，朝思暮想
　　刀脊上行走的真理，能否
　　唤醒所有的过往
　　
　　一切已没有一切，疼痛的过程
　　是生的回荡，也许
　　是死的交响
　　
　　【诗人简介】邓太忠：四川省南部县人，当代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