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故土亲情的别样吟唱
——读王立世的怀乡诗

王立世,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在《诗刊》《创世纪》《中国作家》等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诗歌1500多首,在《诗探索》《江南诗》《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诗歌评论200多篇。诗歌代表作《夹缝》被《世界诗人》推选为2015“中国好诗榜”二十首之一,入选高三语文试题。诗歌入选《诗日子》《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排行榜》等100多部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英美等国。《文艺报》《文学报》《名作欣赏》等报刊多次推出其作品的评论文章。获2022年度十佳华语诗人、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新锐奖、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诗集二等奖、2021年全国十佳诗歌评论家、首届“新时代.鲁迅诗歌评论奖”、2022年第二届“名作欣赏杯”晋版图书书评大赛二等奖等。
近年来,眷念故土亲情的怀乡诗在诗坛上格外风行。这些诗,或是绘制了一幅幅具有特殊魅力的风俗画卷,或是吟唱着一曲曲动人肝肠的乡土乐章,在带给读者诗美享受的同时,使读者受到精神的熏陶和洗礼。为什么这类诗会得到读者的青睐?因为,怀念故乡热土,是人类共有的精神情愫,眷顾父母亲人,是人们与生俱来的浓郁情结,吟诵这些诗章,自然能够拨动人们的感情琴弦,引起读者心灵的审美共鸣。显然,这是诗歌创作一个永恒的、旷代的母题,值得诗人们前仆后继、不屈不挠地进行抒写。然而,令人稍觉遗憾的是,在笔者阅读的视域内,这些诗歌的审美向度,大都局囿在“何事吟余忽惆怅,村头原树似吾乡”的层面上,仍然游走在古代诗歌的传统主题——乡愁中。这就值得我们思忖了。在全球化、信息化风驰电掣的时代语境下,在市场经济、改革大潮惊涛澎湃的今天,这种怀乡诗是否应该添加一些新的元素,是否应该构建一种新的歌咏方式呢?抑或是说,能不能另辟蹊径,提高站位,让怀乡诗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质呢?回答应该是肯定的。在这方面,山西诗人王立世进行了很好的探索和尝试,值得我们借鉴。迄今为止,王立世已经在《诗刊》《中国作家》《创世纪》《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发表了大量诗歌,这其中,怀乡诗为数不少,影响不小。这些诗之所以引人瞩目,是因为在众声喧哗中,他以一种比较新颖的诗美建构,以一种不同于他人的别样吟唱,展示了独特的诗美表征,鸣奏了自己的时代心声。
王立世的怀乡诗擅长以欲望膨胀的城市为背景,在倾诉怀念故乡情愫的同时,努力寻觅生命的崭新精神家园。出生在晋北的诗人,对三晋大地的皇天后土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深情。那里有他魂牵梦绕的山水林田,有他难以割舍的血肉脐带,有他生命的根基。那一滴滴芳香四溢的老陈醋,那一声声响彻天际的走西口,那一碗碗暖人心肠的刀削面,那一阵阵吹过山峦的西北风,都让他涌起满腹的乡恋。《故乡啊,我永远是你的孩子》《老街道》《乡间小路》《童年》《贺家窑》等数十首诗,都是献给故乡的恋歌,都是怀乡思绪的宣泄。在诗人的笔下,故乡虽然“没有高楼入天没有霓虹灯闪烁/在我心中却赛过伦敦和巴黎”,因为“那空中升起的每一缕炊烟/都温暖着我空旷的心扉/春天开放的每一朵鲜花/都美丽着我抑郁的情怀”。在钢筋水泥的林立楼群中,在灯红酒绿的场面应酬中,诗人经受着灵魂的煎熬和操守的拷问,产生了诸多的焦虑和忐忑。在无数诗篇中,他都以命定的乡下人、都市的漂泊者的视角,观照当今乡村飞速发展的变化和新型的人际关系,表现了与故乡那种血肉相连的亲情,袒露了洋溢心中的喜悦和宗教式的怀恋。“我喜欢听流水的声音/因为它不会随意改变自己的音质、音色、音域”,“流水”可能遇到暗礁、逆风、弯道,可贵的是它“不会随意改变自己的音质、音色、音域”,诗人是在托物抒情,读者从中能体味到诗人淳朴的天性、孤高的灵魂、莲花般的操守、矢志不变的精神追求和旷远澄彻的思想境界。透过表面探求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我不适应灯红酒绿/世俗的功名利禄/不能让我获得一丝安宁”。这样,诗歌就成了他手中的利剑,成为他解剖灵魂沉沦、鞭挞道德滑坡和精神救赎的方式。在踟蹰彷徨中,他自然地开始了精神的还乡历程,回到了儿时的故园和美好的记忆。与其他诗人不同的是,他没有沉湎于乡愁的低吟,而是超越了习见的文本,倾情于对精神家园的营造构建:“我多想戴一顶草帽/荷锄走在乡间的田埂/让晨露打湿裤脚/让汗水湿透土地”。无疑,这里呈现的具象,是自然、诚朴、艰苦、坦荡的象征。这里营造的意境,是对物欲横流、蝇营狗苟的无声反拨和含蓄批评。在诗人憧憬的精神家园中,“流着的河流”,“生活过的老屋”,“走过的老街”,“上过的学堂”,都有世外桃源的秀美,纤尘不见的清新,毫无矫情的诚朴,童叟无欺的纯贞。他用那支诗情缕缕的笔,打捞记忆中的闪光珍珠,用簇新的意象和话语,捕捉生活中的正能量。这里,没有诉说不尽的哀愁,没有飘忽不定的宿命,没有物是人非的慨叹,更没有祭奠乡野文明逝去的挽歌。在诗人看来,故乡,“不只是一个词/更不是一个虚幻之地/是我生命的源头/更是我灵魂的归宿”。他担心的只是,“从小生活在城里的儿女/能否找到回乡的路/在他们新版的词典里/有没有故乡的位置”。这种忧患,贯穿在他诗歌的意脉中,成为一条提振人们精神标高的红线。检视他的诗歌,我们看到,王立世对故乡的眷恋,对都市欲望的反感,既不是遁世归隐的托辞,也不是矫情造作的宣示,而是纷乱中的思考,冗繁中的清纯,浮躁中的淡定,企盼中的担当。而如何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保留传统乡野文化的真纯,使美丽中国的美丽乡村永远长留在天地之间,似乎是诗人怀乡诗最值得称道和最能触动读者的追问。努力在悖论中寻觅出正确的诠释,在两难中找到双赢的答案,可以说,诗人正在不倦地上下求索着。
王立世的怀乡诗经常以社会嬗变的现实为参照,在倾吐真挚淳朴亲情的同时,着力塑造朴素无华的亲人形象。立世是一个多情重义的诗人,虽然多年远离亲人故土,但从来没有忘怀哺育他长大成人的父老乡亲。他像艾青深情地怀念乳母大堰河为其矗立了一个永垂不朽的雕像,像罗中立对父亲倾注满腔挚爱刻画了饱经沧桑的中国农民形象一样,用饱含深情的诗笔,绘制出父老亲人的形象图谱,揭示了他们纯美的性灵。在这类诗歌中,亲人们山野劳作的勤苦,抗击灾害的坚忍,养儿育女的辛劳,无私奉献的高尚,熠熠闪光的人性,深沉厚重的亲情,都化作了腾挪跳跃的艺术形象。他对父老乡亲人生命运的关爱和悲悯,对故乡亲人前途命运的思考和忧虑,都令读者心弦为之震颤。他笔下的外婆感人至深,他书写爷爷,他不忘奶奶,他描摹父亲,他刻绘母亲,他回忆姐姐,他呼唤发小,他将自己的情和爱,献给了家乡所有的亲人。他不是皮相地勾勒对他们的粗疏记忆,也不是单纯地抒发感恩之心,而是用力透纸背的白描手法,绘出他们的筋骨,画出他们的灵魂,塑写他们动人的平民形象,开掘他们丰沛的民族精神。他是在书写个体,更是在书写群体,书写那平凡而伟大的芸芸众生。表面看来,他的诗是献给亲人的,但其艺术张力和韵律却让我们通过这些形象,生发出极其丰富的联想——对胼手胝足的父老乡亲,对他们的人生现状、乃至前途命运的深沉思考。《妈妈的骨肉》《妈妈的眼睛》《妈妈的背》《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画像》等诗都是极具代表性的诗作。对此,著名诗人、诗评家吴开晋先生认为这些亲情诗写得最精致、也最感人,他说:“立世的亲情诗,由于是对儿时生活的真切回忆,写的情真意浓,同时也调动了形象思维的功力,以艺术感觉的变幻体现出诗作语言的精致。”诚如斯言。的确,因为这些诗歌是蘸着诗人的血泪生命创作的,所以自然有极大的美学穿透力,非那些矫情之作可比。请看,在他的笔下,充满爱心的外婆“有一点好吃的/锁在红皮木箱/等我上门时/才肯拿出来/放到我手心/看着我送到嘴里/一颗慈爱的心才落地”,遗憾的是“没等我长大/就撒手人寰/模样也没让我记清”,我只能“从母亲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想像外婆活着时的神态”,这样的诗句一下就能抓住读者的心,唤起我们类似的生活场景,体验亲情的同时使我们感慨万千,思绪飞扬。英武的爷爷“在晴朗的天空下/昂首驾着马车/对喘气的枣红马/威武地挥起长鞭”,而奶奶那“怒火燃烧的目光”、“山崩地裂的怒吼”,使作恶的人望风逃窜。这里,三言五语的简笔勾勒、细节刻绘,就使几位老人的形象跃然于纸上。至于写妈妈的十多首诗歌,更是震颤心灵的母亲的颂歌,是献给中国农村劳动妇女的赞词:妈妈“背着饥饿/去山坳挖野菜/背着寒冷/进深山砍木柴/背着鄙夷/穿过大街小巷……妈妈的背/什么都背过/唯一没背过的/就是日渐苍老的自己”。几个平凡的细节,几个简朴的画面,就使一位伟大母亲的形象浮现在我们面前。她勤劳、善良、坚韧、宽厚、无私、崇高……用自己单薄的脊背,支撑起一个家庭,用自己甘甜的乳汁,延续着中华民族的伟大精神。读毕此诗,谁都会热泪涔涔。震撼之余,立世的诗又给了我们巨大的感情力量:为了母亲的爱,我们不能懈怠;为了母亲的梦,我们要奋发图强!如果说,立世多数献给亲人的诗歌,是正面描绘,微观凸显,那么,《在父亲面前,我终于抬起仰望的眼睛》则是个例外和异数,它采取的是直抒胸臆、真诚忏悔、对比叙述的方式:小时候的我“心比天高/总是瞧不起没有防人之心的父亲”,恨他“不是我心中理想的父亲、英雄的父亲/给我带来温暖和幸福的父亲/让我在别人面前能够昂首挺胸的父亲”,而今年近五十,阅尽人间春色,饱经人生沧桑,在做父亲多年以后,才体悟到父亲做人的可贵,才“为自己过去的青涩、无知和狂妄而悔恨”,才“为拥有一位平凡善良正直的父亲而骄傲”!因为,父亲这个大写的人,“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叫我负天下人/很在意普通人的看法,看不惯盛气凌人的官僚/为朋友甘愿两肋插刀,对敌人也表现出应有的宽容……”父亲,是需要抬头仰视的男人!这里,反衬、对比等方式的运用,使父亲的形象如高山仰止、景行景止,令人肃然起敬。而《姐姐》中那像“老家门前的那块丑石”,“没有多少文化/粗识几个汉字”,穿“一身掉色的布衣”的姐姐,为什么使诗人今生难忘?诗人开启记忆的闸门,如数家珍,通过多个场面、细节和肖像描写,将姐姐的种种恩情,也是一位农村妇女的伟大之处细腻地彰显出来,让人感叹、唏嘘再三。总之,立世笔下的亲人形象都淳朴坚强、感人至深。他们虽然都是没有惊人之举和济世之才的平头百姓,但却是支撑我们民族大厦、传承中华民族精神的坚强脊梁。读了这些诗,谁能不更加怀念我们的故乡,更加热爱我们的亲人?
诚然,立世的怀乡诗并非尽善尽美,还有提高的空间和升华的天地。比如,如何强化怀乡诗的地域特色写作,不断推陈出新,避免艺术的雷同和题旨的复制,使自己真挚的游子深情都化作献给故乡的生命歌吟;比如,如何用更优美的话语、更贴切的方式更现代的技法,表现故乡农业社会的激烈转型、为处于社会嬗变中的亲人送去心理的慰藉,为渐行渐远的故乡留下历史的写真,谱写出更加动人心扉的乡恋之歌等方面,大家都有着殷切的期盼。相信,凭着良好的艺术感觉和锲而不舍的努力,立世一定会向读者呈上更美的怀乡诗卷。
原载《名作欣赏》2014年第10期、《太原日报》2012年1月27日